无论府中别人如何看,六月二十一,就是罗寄岚正式上任的日子,旁人想拦也拦不得。
罗寄岚能在兵部清吏司下的车驾司寻到差事做,是靠侯府的恩荫与那吕员外郎的保荐。
朝堂风气奢腐,这京城勋贵里,像罗寄岚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倒也是个寻常的事。
今日天刚蒙蒙亮,罗寄岚就坐在廊上,数着院内那棵海棠树的叶子。
大魏四品官以下无权上朝,辰时正需要到岗做事。
而罗寄岚一夜太激动,卯初便醒了,他一醒,弄得傅春深也跟着醒了。
茂林院的小厨房是卯时两刻才开始运作,罗寄岚无聊,只好自己找点事干。
凡举荐官员,都得试用半年,过了考核才能得全部俸禄。
罗寄岚只要想到此,就十分不耐烦。这做官当差就是麻烦,半点意思也没有。
叶子数到一百多片,罗寄岚就走了神,又得重新再来。
丫鬟伺候傅春深洗漱过后,她也出了屋子,走到了罗寄岚的身后,看他的手指上下动啊动。
傅春深看到他这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由得想起曾经与母亲在晚上一同数星星,数了半天,什么也没数出来。
她责怪母亲不专心,母亲却道:“你爹这么晚还不回来,我担心他出事。”
但显然,母亲的担忧是没有必要的,因为父亲是跟那些同僚应酬去了。
说是应酬都是好听的,难听点,他们就是一大帮男子邀着一起去嫖了。
幸好眼前的这位尚且没有嫖的恶习,也算得他为数不多的好处了。
见罗寄岚在发愁,傅春深忽然开口:“玉阶,你可要听我讲个故事?”
罗寄岚指着树叶的手指放下来,他疑惑地回过头,看到傅春深的头发还未梳好,一头黑亮亮的乌发直落落披着。
但傅春深脸上的妆容已经齐全,敷粉丹唇,眉毛纤细修长,眼角三瓣桃花红,从她的妆容可以看出,傅春深今日即将打扮得很是娇贵。
罗寄岚不免更疑惑了:“今日是我上任,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还是你今日要出门?”
他这话说得,自己好像不能打扮了似的。傅春深面色涨红,问他:“你管我打扮成什么样?只答说你要不要听?”
罗寄岚手里捏着海棠叶子,将它赠予傅春深的头顶。
然后往后一跳,藏在柱子边,让傅春深无处瞪他:“你该不会是打算随便编一个故事来劝我不要紧张吧?那我便告诉你,我一点也不紧张,只是无聊而已。”
讲故事煽情最是肉麻,罗寄岚最不耐烦听这些。
傅春深懒得计较他如此幼稚的言行,也没理罗寄岚死鸭子嘴硬,笑了一下道:“那你全当我无聊,才想与你说个故事,你只说要不要听?”
“听,听!”罗寄岚从柱子边溜出来,又一屁股坐在廊上的矮栏,反正当下无事,就当听人说书了。
罗寄岚这心里想的也对了,傅春深讲故事的工夫那确实不逊色于街边酒楼说书的。
一字一句,情深意切,十分动人。
“小时候与家里姊妹跟着女夫子一起上课,我刻苦努力,次次评级都是第一,惹得其他姊妹将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我那继母的亲生女儿不高兴,便向我那继母告状,想要惩治我。我当时也不知人心险恶,她们娘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狠毒,竟在一日会考时往我的衣裳里塞了夹带,当场同夫子告状,要将我逐出学堂。我苦苦争辩,无一人信我,只能收拾包袱离开学堂。”
这种故事,罗寄岚听得倒少,他平日看的都是写山川湖泊的杂书。
不过他觉得不太合理:“这种手脚,教书先生应该看多了才是,那夫子居然那么容易被她们哄骗了过去?”
傅春深低头讽刺地笑了笑,并不应答。
夫子真的那么容易被哄骗过去了吗?
或许是人家拿着继母给的束修,不敢出言反驳罢了。
“而后她们还到处向外宣传此事,至此我的名声一落千丈,为平州贵女所厌弃。只是后来父亲说我身为嫡女,要是连一点诗书都不懂的话,那是丢了傅家的面子。为了这个面子,我才能重返学堂。玉阶,你可知那日我回去时是怎样的光景吗?”
傅春深胸口一起一伏,像是忆起从前十分恼怒。
罗寄岚不知,却还是能猜到几分。
傅春深无所依仗,被盖上了这种污名,听凭父命回去上课,旁人还是会欺辱她。
傅春深向前一步,站在罗寄岚身前,罗寄岚坐着,只得抬头仰望她。
“那日我到了学堂门口,里面的人都齐刷刷地看着我,明明我是被诬陷的,却莫名想要落荒而逃。那些人虽然一字未说,但我却能感受到,她们都在讥讽我。可我就是忍着这份难堪,在空位上坐下,抬头挺胸,一动不动。因为我娘曾对我说过,只要你身子立得正,就不会被别人看轻了去!”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又何需在乎旁人的眼光?”
傅春深的头一甩,发丝飘摇,颇有一番万丈豪情的态度。
“所以玉阶,”傅春深真切地握住罗寄岚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你也不用怕,我相信你与传闻的不同,去到车驾司,你好好做事,我相信你会迎来他人的改观。”
罗寄岚莫名其妙地将傅春深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他摇头道:“深姐姐,你这就错了,你是你,我是我。传闻一点不假,我就是那样的人,就算去到车驾司,也不可能改的。我刚才就与你说了,我不紧张,只是无聊而已,你也别为劝我编故事。”
讲这种故事来给人信心,罗二太太已经干过千百回了,罗寄岚现在只当逗个乐。
虽然傅春深编得很是动听,但他却是一字未信,加上傅春深的“前科”,罗寄岚就更不会放在心上了。
他给傅春深投以难以理解的目光,然后随着来传话的蒲语,一撂袍子,往屋里吃饭去了。
傅春深呆愣愣立在原地,清风吹过她的发丝,扰得她的心弦乱拨。
其实罗寄岚说的没有错,她只是为了劝他,编了一个故事而已。
继母和二妹确实是诬陷她夹带,只是傅春深并没有中她们的计,而是将夹带塞到二妹的书桌里。
然而夫子被继母买通,还是颠倒黑白将她逐出了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