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在想丰年的事儿。”
“要不……你就去官府给他做个证?你不说前阵子你伤着脚,都是人家帮衬你的吗?”
孙大哥沉默了会,道:“被抓去衙门的工友们,没有一个承认。我若是去做了证,我们这些劳工,帮着走私铜矿的,那不一下子全犯了法么?”
妻子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那你要是不作证,你良心得安吗?”
孙大哥抿了抿嘴,突然道:“要是揭发了,那条矿路以后可就也没了。拉车卸货什么的,可没江老爷阔绰。”他说完看了眼床上的娃娃。
妻子沉默了,她不知道她该不该沉默,但她也确实是没话了。
不出孙大哥所料,没过几日,他也被府衙请了去。
刘丰年这阵子在公堂上看着他们一个个走来,一个个摇头,又一个个回去。没有一人愿意说与他认识,没有一个人愿意道出事实。平日称兄道弟,相互关照的工友,只是为这世事凉薄多添了几分寒意罢了。
直到他看到了孙大哥,他麻木的眼中又多了丝光亮。
孙大哥盯着丰年那灼灼目光,心里暗叹一声,转而对着堂上的庞真节道:“大人,小民不认识这个人。小民就是个老百姓,靠拉车为生,没听说过什么矿路。”
庞真节沉沉吐了口气,对着孙大哥呵道:“你可要清楚,知情不言,欺瞒官府,本官同样可以治你的罪。”
孙大哥垂了脑袋,摇了摇:“小民真的不认识他。”
“孙大哥!我们在矿路上做了这么久的劳工,你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啊!”刘丰年几乎是在嘶吼,被那惊堂木一拍,清醒了些,“孙大哥,前阵子你伤了脚,我帮你忙来着。那天早上我没带干粮,中午是你给了我半个面饼啊?!我还……”
刘丰年记起了什么,发疯似的对着官老爷与庞真节道:“你们搜他身!那天我给了他一串用玉米串起来的链子!一定能搜到!”
庞真节扬扬下巴,示意人搜身,浑身搜遍也没找到。
刘丰年瞪大了眼。慌张道:“不可能,不可能……孙大哥你放在家里的对吗?官老爷,你们去他家搜,一定有的!我没说谎!”
“啪——”惊堂木又是一拍,官老爷不耐烦道:“刘丰年,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还企图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压下去!”
孙大哥闭上了眼,不敢去看丰年。丰年再也没有反抗,也没有喊叫,任凭别人拖拽着自己,像一条狗一样被人拖拽着,扔进暗无天日的牢狱中……
丰年像一滩水一样瘫倒在满是烂草席的角落里,枯槁的头发缠进嘴里,他就这样盯着手上的镣铐发呆。
庞真节无声无息的走来,站在牢门外。刘丰年有气无力的抬起眼皮,看了眼他,嗤笑道:“你这狗官,来做什么?”
其实他知道,这群人里,似乎只有眼前这个人是相信他的,他也清楚自己或许不该这么嘴臭。但他管不住了,也不想管。
庞真节没有生气,只是沉沉说:“本官会保你。”
“保我?哈哈哈哈哈哈”刘丰年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官老爷,矿上百号工友,整日在一起,说他妈的什么兄弟!他们都不愿帮我,你保我啊?哈哈哈哈哈哈我们熟吗?”
庞真节没说话,看着他。看着他在那里自顾自的言语,
“其实我也想明白了,这么多号工人,谁都有可能是今天的我。只不过,我运气差些。”他抬起眼,死死盯着庞真节,“(点点头)他们有生活,有家人……可他妈的我也有生活!我也有家人!”
庞真节被他突然的嘶吼惊到身体一震,他看着自己笑,笑得很疯狂。
“死我刘丰年一个,死我刘丰年一家。他们能活……(嗤笑)官老爷,我这么想,也算得上,诶那个叫什么?是叫……‘高尚’?对吧?”他贴着墙壁站起,拖着身子缓缓走向庞真节,不时发出森森笑声,而后突然一把抓住牢门,“真他娘高尚啊!”
……
庞真节喝着闷酒,盯着手里那账本看了又看。张海平在他身前坐下,给自己倒了碗酒,“这账本你看一下午了,有什么好看的?”
“这账本纸张很新,边角没有发毛,也没有受潮的表现。”
“是,假账。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但你就凭这个,会有人认么?”
“那就不管了?这案子就这么草草了之了?”庞真节喝干净了碗里的酒,突然一笑,猛地往地上摔那碗,碗在地面瞬间碎成了几瓣,炸开来,躺在地上摇晃,“我从京城到这里来,是为了查案的!不是看他娘的民官勾结沆瀣一气的!”
他拎起酒坛往喉里灌,又狠狠的把坛子砸在桌面上,“官府抄刘丰年家的时候,我也在。他家四面通风,泥都糊不住!巴掌大的地方挤着一家,阴暗潮湿,就那一口灶还有些温度!你告诉我他倒卖铜矿?就是王上来了我他娘的也不信!”
“不是真节你怎么还不明白?刘丰年只是一个不幸的替罪羊,这案子你再查下去,会有更多的替罪羊!他们早就给你挖好了一个个坑,等着你往里跳!”张海平去握他手,“收手吧真节,别再查了。带着刘丰年回京复命,对谁都好。”
庞真节挣开他的手,拎起酒坛起身而去。张海平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久久叹息。
……
丁大人在花亭里照例煮着小茶,鼻子凑近了那沸腾的茶面,心满意足的嗅了一口。斜了眼身旁的下属,“说吧,事情怎么样了。”
“庞真节把那穷小子一家人都给放了,说一切后果他来承担。”
“(嗤笑)他来承担?他承担的起吗?”丁大人摇了摇头,对下属道,“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吧?”
“回大人,呈文已经在路上了。”
丁大人点了点头,突然道:“哦对了,金鹰老人碰上的那个男人……”他见下属点了点头,笑笑不再言语,继续煮着那小茶。
庞真节回了京城,进了宫便被王上召了去。赵晃坐在垂拱殿中,后仰着身子叹了口气,把手上的呈文扔在桌案上,呈文上有四个大字格外明显——徇私枉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