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过错◎
古印本以为主子是真的突然对传闻有了兴趣,才会将自己听闻的一切如实相告。
结果看到主子的反应,他才醒过神来。
主子在意的哪里是流言,分明是,沈姑娘。
这个念头叫他起了一身的冷汗。
主子向来无心无情,对沈姑娘也一直表现得如此,因此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也从未将那位总缠着主子的沈姑娘看得多么要紧。
结果现在却——
主子这是突然开窍?
但为何,偏偏是在现在,在沈三小姐已经试图远离的时候。
听完那三个问题,古印便已明白,自己原先想的大错特错。
主子根本不是无心,也非无意。
看着这样的主子,古印竟然有些心生怜悯。
毕竟是多年主仆,古印忍不住提醒了那么一句。
但说完后,古印很快意识到,自己逾越了。
主子身份非凡又极其特殊,陛下和公主对他的期望都远不止于眼下……
那些小情小爱,主子即便不懂又有什么关系,从来也没人认为要教他这些。
他身为一个下属,更不应该随意置喙。
古印擦去额角冷汗,收拢心思。
再抬眼见到主子眸色沉黯不明,仿佛冰层之下有风暴在不断翻涌骇浪,濒临于失态边缘,便更是心颤地退了一步。
恭顺躬身道:“属下胡言乱语,扰了主子的耳朵,还请主子责罚。”
古印知道,他这位主子并不会对无辜之人动手。
但他还是想着,主子若有脾气,最好对他发泄出来,免得闷在心中伤了身子。
果然,宁澹没有应声。
又死寂一瞬后,古印只察觉到鼻梁上狠狠刮过一阵刀子般的冷风,仿佛有人逃离一般飞快掠过,以及被丢下的那句“你无罪”。
再抬头,已不见了主子的身影。
一个人,从未顾及过自己的情绪。
究竟是怎样活着的?
古印沉凝着,觉得难以想象。
宁澹眨眼间已掠出去数里,月色下如一道银白鬼魅。
枯败的草地映着月光,在沉沉的夜里看去,好似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镜。
脚步渐缓,宁澹停了下来。
宁澹站在镜心之中,高悬之月仿佛全知全能,洞察他的每一丝念头。
他听着那些流言,心生责怪。
但事实上,这些流言的来源却是他自己。
在印南山上,是他亲口对沈遥凌说“我不需要”。
他还数落沈遥凌,“你是傻吗”。
那其实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并无那些乱七八糟的衍生含义。
这是他的过错。
等回了京城,他会与沈遥凌说清楚。
至于那些污水横流的传言,本不值得他在意,但现在也是时候要清扫干净了。
宁澹攥紧掌心,掐灭一朵荒野里乱窜的鬼火。
如此这般,应当能解决问题。
这些日子以来总是萦绕于心的若有若无的不适感,应当也能湮灭无踪。
不必担忧。
待他回京城便是。
午时刚过,三百下击鼓声遥遥传远,京城百姓便都知道,集市开市了。
沈遥凌左边牵着李萼,右边挽着安桉,走在列肆的长廊里,几人的随从婢女则坠在身后跟着。
两辈子以来这是第一次跟同龄人这般手挽手地逛街,沈遥凌面上不显,心中却在偷偷开心。
安桉性子活泼,货商推着独轮车哐啷啷地经过,都能招得她叽叽喳喳看上好半天。
李萼虽不爱言语,但喜好却很明确,一路上看见样式独特的珠花便要拿起来,放到沈遥凌鬓边比一比,看一会儿,露出个含蓄的笑容,夸沈遥凌好看,问她喜不喜欢。
四方珍奇琳琅满目,不过沈遥凌真正感兴趣的却不在这里。
沈遥凌手上悄悄用力,将两人扯近了些,轻声问。
“要不要,去西市看看?”
大偃京城的集市分东西两市,东市里常年有铁行、笔行、锦绣财帛等等,名贵铺子数不胜数,官家少爷小姐们常常来逛的都是此处。
在西市经营的则是各国胡商,听说有各类新奇的珠宝、香料,但是胡商相貌有异习气也不同,守规矩的人家便往往不许孩子去逛那些地方。
果然李萼有些迟疑,安桉也惊得缩了嗓子。
“能、能去?”
沈遥凌点点头。
“别怕,西市亦有市令官,也有官吏巡逻,与其它人间繁华之地并无分别。”
“你竟然去过!”安桉双眸里冒出崇拜,“那我也要去!”
李萼点点头:“沈姑娘想去,我便也一同去。”
沈遥凌弯了弯唇角,拉着两人穿过坊门进了西市。
甫一进门,吆喝声便占满了耳朵。身穿各色服饰的胡商们手拿商品招揽过路客人,到处酒旗林立,陌生的香料飘在热烘烘的空气里钻进肺腑,走在小隧上浑身暖洋洋的。
李萼和安桉先是吓得紧贴着沈遥凌,没过多久变得兴奋活泛,拽着沈遥凌的手,恨不得扑到每个摊子前去看。
沈遥凌含笑由着她们,顺手拿起旁边一个陶俑把玩。
这是个彩绘的胡商俑,陶泥捏的胡商弯着腰,歪着脑袋,头戴尖尖的小帽,高鼻深目,鼻子下方一圈蓬松的胡须。
是沈遥凌印象中最熟悉的胡商形象。
眉目陌生,笑容滑稽。
他们在大偃什么都卖,腆着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谄媚面容,将所有一切出售,除了香料美酒,还有幼童奴婢。
体面的人看不起西市,就是因为嫌弃这些胡商“在大偃的白银之下,连神魂都敢出卖”。
但沈遥凌活了上一辈子,她知道,现在几乎是大偃最后的繁华。
如今他们在都城的日子虽过得平稳,但其实就在此时此刻,大锡、隆同的万里草原正因罕见的极端天气土地沙化寸草不生,大批流民被迫南迁,屯垦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