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嬷嬷道,“熹珍夫人底下的人敢这么无礼,想来是熹珍夫人欲效仿吕后,仗身家权势,立自己威仪,日后这后宫只怕不太平。”
她悄摸瞥了云乐舒一眼,见她双手垂放身前,手上的结心扣隐隐流光。
不必她细心纠正,也能将背脊挺得笔直。
云鬓似叠嶂垂于耳侧,珠玉似华翠绽于发间,皓齿朱唇,眉翠眸清,美得出尘脱俗。
只要她肯静静待着,气韵自如芝兰高洁,便寻不到半点乡野女子的粗莽来,倒真似个如假包换的世家贵女。
她本不觉这云氏有何值得她花心思讨好的,毕竟她连正式的册封礼都无,宫中既开了纳妃这道口子,日后新人渐密,她又无家族依恃,前途可谓苍茫。
可静下心来看云氏容貌,真是越看越惊心。
便是故去的芙月夫人年轻时也未必比得过她,那新进的三位加起来也不如她,再瞧那肖嬷嬷的架势,还有君上的口谕......
她便将心中那柄称往芷萝宫挪了几分,暗道今后教云乐舒规矩时也不必太过严究古板,免得讨她生厌。
“凭她做什么都无碍,这儿有二位嬷嬷操持庇护,我再放心不过。”
肖嬷嬷严肃的脸缓缓有了些笑意,转头与慕梅道,“慕梅,我方才那套,你多学学,以后我们不在,夫人也得有人护着才行。”
慕梅似有为难,支支吾吾道,“这......奴婢品阶没有那芸清高,怎敢还手。”
云乐舒忙拉过慕梅,上下打量,“她还打你了?”
“不不不,是肖嬷嬷被那芸清推搡了几下,嬷嬷忍无可忍才出手打了她。”
云乐舒将目光转至肖嬷嬷,“您无碍吧?好歹您是长者,没轻没重地,摔了可不得了。”
昔年见过一个独居老者,只因冬夜起身时跌了一跤,摔碎了尾骨,熬了两个时辰便去了,都未及等他们赶到。
肖嬷嬷笑道,“老奴这身子骨硬朗着呢,那丫头伤不得我的。”
她目光又落到慕梅身上,“我并非要你以暴制暴,只是要你知道一个理儿。那芸清虽是永寿宫一等主事宫女,却也在我之下,她敢在我面前出言不逊便是她失礼在先;待她说明来意我先是以咱们夫人玉体未愈为由婉拒,她开口便斥责芷萝宫不懂礼数故意推脱,不将她主子放在眼里,上来便要给咱们扣大帽,我便只好将君上所言托出,可她听了竟上纲上线,说什么是夫人不主动前去问安反要永寿宫遣人来请,理亏在前,非要请夫人前去分辨清楚,带着几个太监便要硬闯,她小小奴婢敢如此无视君上口谕,强闯宫门,且来势汹汹,显见是领了她主子的命,要她无论如何都要把人请去的,这鸿门宴岂能说去就去?”
慕梅受教地点了点头。
肖嬷嬷饮了口茶,顺了顺气,接着道,“宫中并无太后,自然以君上为重,我们既有君上口谕,又知对方不安好心,便是豁出命去也不能软了气势,由着他们把夫人带走,知道吗?那小妮子属实欺人太甚,我那一巴掌事出从权,日后追究起来,总归师出有名,不会受多重的罚。”
慕梅听罢郑重地又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君上虽有心护着夫人,总有顾不上的时候,咱们不能被有心人绊住了脚,反等着君上亲自来庇护夫人,到时候方悔之晚矣,殊不知这世间多的是一念之间,成千古恨之事。”
云乐舒听着这些,只觉事不关己,一心想结束话题回屋准备用膳。
转头见肖嬷嬷脸色有几分凝重,才收敛了杂念,认真倾听。
金嬷嬷闻言,脸上竟也隐隐有些唏嘘之色,她看着云乐舒姣好的面容,思绪飘回昭历十四年,“老姐姐,你可是想说君上八岁那年的事情?”
肖嬷嬷叹了口气,眸中含泪,“当年我若在,绝不会让芙月夫人和殿下受那样的罪。”
“所幸君上当年熬过去了......”
云乐舒才反应过来肖嬷嬷口中的殿下是君亦止,“肖嬷嬷,那年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时先皇北巡未归,吕后向来以芙月夫人为眼中钉,便随意寻了错处召了她去问询,当时殿下体弱多病,恰染了风寒卧病在床静养,芙月夫人本不愿去,无奈吕后咄咄逼人,宫中又无一人扛得住事,芙月夫人心想吕后身为中宫之主,不至于公私不分,故设冤狱,只一心想要将事情解释清楚以求息事宁人,便只身前去,谁知那吕后果真欲行私刑泄愤,将夫人拘在内狱,施鞭刑——”
“那天,夏雨连绵,可怜殿下那么小的孩子,细胳膊细腿儿的,身上烧得厉害,知道自己母妃有危险,竟拼了命地跑去了内狱,宫人们为他挡了阻挠,内狱的人也暗中放水,否则那时候的他怎么能扑到他母妃身边,生生替她挡了十鞭呢......”
“那吕后连孩子都不肯放过,何等凶残?可怜殿下旧病未愈又添新伤,那鞭上是内狱逼供犯人所用,上头都是密密麻麻的倒刺,每打一鞭都能从身上剜出肉来,夫人素来康健,挨了几鞭尚捱得过去,可殿下他小小年纪,又赢弱,挨过那十鞭,身上血淋淋的,还淋了雨,被送回宫去时已不省人事,宫人去太医院找太医,回来却说宫中当值的太医都出诊了,眼见殿下的气息却越来越弱,我们却一点法子都没有,他如此昏迷了足足一夜,宫人都说人怕是没救了——那时夫人疯了一般,不许任何人靠近殿下,只抱着殿下滚烫的身子嚎哭,一直哭了整整一宿,哭至昏厥不醒。”
云乐舒咬住下唇,听得心惊肉跳,“后来呢,他怎么熬过去的?”
“天擦亮时,先皇的御用太医一身狼狈匆匆赶了来,殿下才有了救,身上的热也慢慢退了......老天保佑,殿下劫后重生,祸作福阶,此后反一日康健过一日,再不复幼时体弱多病之态。”
云乐舒不自觉松了口气,捧了茶饮了一口。
慕梅从未听过这样的秘闻,忍不住问道,“嬷嬷,先皇回宫后,可有秋后算账?”
金嬷嬷接过话柄,“自然是有,不过吕后既敢如此行事,必有应对之策,她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先皇迫于吕氏之威,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此事很快便揭了过去。”
“此事算是皇家的腌臜密辛,若非如今已改朝换代,我也不敢将此事说给你们听,既说到这个地步,便是要你们晓得,人心为祸,小心为上,万不能蹈当年之覆辙。”
肖嬷嬷看向云乐舒的眼光里,有些许慰藉。
芙月夫人,您在天上可安息了,如今殿下他终于不再是孤弱一人,他的心......终于愿意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