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辗转来到揽月楼下,一路的光景她不在意,生活了这么久的地方,闭上眼也是灯光明亮,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那些已经深深的烙印在脑子里,抹不干净,忘不掉,她抬头看着揽月楼。
没有月光的笼罩,揽月楼的顶尖已经彻底融入无星无月的漆黑夜空,消失不见,此时看着它,好像一个连接天与地的阶梯。
她想,应该去把灯笼都点燃,这样,在分辨不了方向的夜里,有人看着它才能找到月清坊,不会迷路。
揽月楼就像海边的灯塔,一直为远航的人指引方向。
长公主当年建造它时也是这么想的吧,够显眼才能让人轻易找到。
本来她上揽月楼就有些吃力,但是倾月稍微长大点后总是喜欢独自待在里面,神神秘秘。
一待好几天,没办法,花朝想一睹她的尊容,还是要登揽月楼,也当是锻炼身体了。
同一条路,别人轻松飞跃到尽头,有的人拼尽全力才能到达。
要不是倾月在上面,花朝可能这辈子都对登顶揽月楼不感兴趣。
不过她在揽月楼上也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平时她活在人群中,辗转一天过去,反反复复,年年岁岁。
当她站在揽月楼上,抽离人群时,才看到,原来,从高处往下看,人这么小,她有点看不明,也听不清,底下的人好像很忙碌,时间匆匆,自己置身事外。
揽月楼上的时间流逝的好像慢一点,有时候,倾月在里面睡觉看书,她就站在栏杆边望着底下发呆,内心宁静。
今日,她更是无比缓慢的踩着每一个台阶往上走,她轻轻抬腿,慢慢落脚,好像怕把台阶踩痛似的。
每一步都晃过自己过往的一个片段,从她记事起到现在。
奈何回忆太多,时间太少,眨眼间她已经登上揽月楼,可回忆还没有数完。
她继续带着这些回忆,一一把灯笼点燃。
花朝静静的站在围栏边,看着窗外,夜空虽然漆黑一片,但是她把自己所有的回忆抛向空中,变成繁星点点,那些微光笼罩着她,帮她驱赶身上的寒冷,心里热乎乎的。
花朝不知道一个人面临正常死亡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回忆无限,原本她以为自己没有多少往昔可追忆,看来自己是幸运的。
她现在觉得自己的一生过的很圆满,遗憾与美好掺杂,互相抵消后,美好还有剩余。
多好命的人才会拥有完美的人生,这些花朝已经没有贪恋,她生命的极限只能带着她走这么远,已经足够。
她切断回忆,潇洒的转身。
要说离开,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倾月。
倾月性子不及觅寒沉稳,还要磨练,她还需要被保护,花朝很庆幸,现在她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他们也是足够坚实的后盾,以后就由他们来守护她。
花朝笑了,差点忘记,还有洛川,他从小他就围着倾月,好像他的生命是以倾月为中心,他的心情起伏完全取决倾月。
他是聪明的,不越界,长久的守在倾月身边,倾月也是喜欢这种陪伴的,稳定。
太烦,太复杂,她会逃跑的。
她从来没有跟倾月说过,天下男子都是负心人,虽然她被狠狠伤过,但是她仍然坚信,世上的有心人还是存在,只是她不够幸运而已。
她的这份信念通通留给女儿,她向老天乞求,女儿一定要过的幸福。
李觅寒的出现对于她来说是个意外,她没有奢望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她。
她认为,去了李府,在他父亲身边总好过跟着自己。
尤其见到现在优秀,沉稳的他,她更是坚定的心中的想法,他的生活不需要自己,他对自己的牵挂,早晚会成为隐患。
今天,李夫人到这里又来提醒了她一回。
李夫人说的也没错,现在这个时机是她离开最好的时候。
一双儿女已经不需要她担忧,各自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触及不到他们生活的范围,成为不了任何人的庇护伞。
她看着满屋大大小小的书堆,中间那个书窝尤其突出。
她走过去,探头往里面瞧。
倾月最喜欢躺在里面,看书睡觉,她对倾月说过里面不舒服,不如回床上睡觉。
但是倾月却说,“这里要比床上舒服,不信,娘也过来躺一下。”
花朝拒绝,“我还是算了,里面这样挤,再把你费劲搭的书弄倒。”
花倾月说,“倒了再搭。”
花朝还是拒绝,她的思想里,躺在这样的地方是小孩子行为,不适合她。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自己特别好奇躺在里面是什么感觉。
她看了两眼,觉得站在这里想不如自己进去,亲身体验一回,反正已经到了最后,还在意什么。
她小心的提起裙摆,跨进去,她先坐下,再躺好,里面的空间比她想象中要大,还可以翻身,但并没有像倾月说的那么舒服,一张单薄的席子,躺在上面还是有点硌得慌。
倾月对她说过,外面堆的书都是看过的,书窝上面都是没看过,又极其感兴趣的书,她也会时常调整,看过的撤掉,砌上新找来的书。
花倾月还说,躺在里面时拿书方便,侧个身,一抬手就能够到。
这书窝又能起到与世隔绝的感觉,像个独立的小世界。
当她在打开一本书时,这里就变成书里面的世界,她就是书里面的人,一本书看完,自己也就多活了一遍。
花朝很感兴趣她说的话,因为她总是在一次次挫折后,告诉自己要认清现实,你要以花朝的身份,好好在月清坊过完一辈子,其他的不要再妄想。
但是倾月总是把对外面的幻想讲给她听,她知道倾月没有去过外面,所以对外面的想象天马行空,充满奇幻,美好。
她也喜欢听倾月讲这些,也许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倾月的幻想都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自己也会有机会换个身份再活一次吗?她看着倾月的稚嫩的脸蛋,又打消这个念头,要是她不是花朝,那她就失去了倾月和李觅寒,她不会的,她舍弃不掉。
所以说,她永远成为不了别人,她无法独立生活在这个世上,她的情感需要依附。
从她离家的那刻起,奶妈,长公主,坊主,花蓉,李玉堂,李觅寒,花倾月,每一个人都陪着她走过一段,没有他们自己撑不到现在。
她连思想都不敢肆意妄为,明明想法都在自己的脑子里,她却怕别人窥探到,很多事,她连想都不敢想。
她也轻蔑自己的胆小,可当倾月遇到危险时,她又变得无所畏惧,她不允许别人伤害自己的倾月,这些年她和倾月互为堡垒守护着对方。
她庆幸自己的爱没有匮乏,用它可以将倾月浇灌长大,看着倾月长的勇敢快乐,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她就是另一个自己,一个幸运的自己。
她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本书,随意翻看,以她的心情是看不进去书的,从很久以前她就没有看过一个完整的故事,她受不了故事过程中的波折,悲剧的结尾她接受不了,圆满的结局更令她难受。
所以把书随意翻了几页后,她又将书放回原来的地方,和以前摆放的角度也相同,倾月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挪动。
她开始打量这个书窝。
因为这个书窝,倾月和花蓉没少争辩,花蓉嫌弃她一个女孩子家屋子乱的像招魂法阵一样,总是想给她整理,尤其那个书窝。
倾月每次都拼死守住,邪魅一笑,扬言谁要是敢动她的东西,她就真的来个招魂大法,正好她的书里有讲怎么施法的,可以验证一下真假与否。
经历过之前雕塑的怪事,花蓉也就怕了她,随便她怎样。
花蓉虽然嘴上嫌弃,但还是会给她小心翼翼的打扫房间,屋里虽然乱,但很干净,一尘不染。
花朝听到了脚步声,听声音,她知道是花蓉来了。
揽月楼花蓉比她来的勤,花蓉总是好奇倾月在哪里干什么,倾月就故意在这里躲她,花蓉爬上来,花倾月跳下去,花蓉爬下去,花倾月再飞上来。
花蓉爬到一半气喘的不行时,在嘴里骂着,“妈的,现在去北疆把燕飞侠抓来学轻功还来不来得及。”
花倾月调侃她,“费劲去北疆干什么,拜我为师就行啊,师父那把老骨头还能教你什么。”
气的花蓉奋起直追,花倾月也是欠欠的,故意与花蓉拉开一点点距离,好像马上抓到了,但是又抓不到。
两个人来来往往,乐此不疲。
就算后面花倾月去了安府,花蓉也没间断来揽月楼的次数,她说现在不爬揽月楼浑身不舒服。
她上去给倾月打扫完卫生又立马下来,不多做停留,里面的东西她通通不感兴趣,不好奇。
那些书她可以打扫完后原封不动的摆放回去,就连龟毛的花倾月也挑不出毛病。
其实她在打扫阁楼的过程中,就是在消磨对花倾月的思念,就像姐姐当年离开月清坊时,她天天半夜去偷偷擦地板一样。
花朝与她思念一个人的方式不同,花朝总是安静的坐着,一坐坐一夜,灯灭油枯到天明。
花朝一个人安静待着的时候多,所以有人来找她时,她率先听到那人的脚步声。
时间久了,乐坊上下,所有人的脚步声她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倾月走路,都是蹦跳的,像只欢悦的麻雀。
觅寒走路像猫声音很轻,往往都是人走到跟前,她才注意。
花蓉走路声和她的人一样坚定有力,掷地有声。
花朝放下刚刚的思绪万千,静静的听花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声比一声清晰,好像倒计时,不停的敲打在她的心上。
她躺在书窝里就静静的听着,一动不动,没有起身的打算。
等花蓉上来时看到姐姐躺在倾月的猪窝里,她以为姐姐又想倾月了,走过去说,“姐姐,夜里冷,我扶你回房间睡吧。”
花朝闭着眼睛说,“我再躺一下,一会儿就起来。
花蓉,要不你也进来躺一下。”
花蓉摇头,“我可不进去,这里这么窄,万一弄倒了,倾月回来还不跟我拼命。
她疯起来,我还真治不住。”
花朝笑了,“看来这世间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当初的你令老坊主头疼,现在倾月让你头疼。”
花蓉说,“是啊,报应啊,都是报应。
当初欠的债现在有倾月来讨,老话说的对,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花朝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啊,时候到了。
她当初立的誓,现在只不过要兑现而已。
花朝摸了摸腰间的瓶子,决定起身。
花蓉见状去扶她。
下楼的路很长,花朝看着眼前的花蓉说,“我们在一起有二十年了吧。”
花蓉思量了一下说,“有了。
哎,现在我们都老了。”
花朝说,“老的是我,你还是当初那个样子。
在我眼里你始终是那个,一身少年打扮,傲气十足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