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凌的童年时期,就是怀着自卑开始的。
对自己的容貌自卑,对自己的愚钝自卑,对自己的家庭自卑。她唯独可以相信的东西,就是自己的歌声。小时候的祝凌,并未发现自己在剑术上的天赋,她唯一可以仰仗信任的,就只有自己的歌喉。
“像黄鹂鸟一样婉转动听。”
“感觉非常空灵,有着说不出的韵味,闭上眼睛,好像能看见她歌声里所展现的景色。”
“对对,这个小女孩可不一般。虽然长得形貌丑陋,但她的喉咙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别说是你们几个粗人了,就算是路过的达官显贵,听到她好听的歌声,也要在我们家门外驻足呢。哈哈哈哈。”
即便努力过滤掉其他的文字,不去看那些评价她的人脸上各异的表情,祝凌也没法做到全神贯注,就算是闭着眼睛也没法做到。因为那字里行间的闲杂语句,如同沉重的冷铁,滑入她的喉咙,煎熬着她的脾胃。越是这样,她越是会身不由己地想要表现自己,可是这种愿望愈发强烈时,难以抵挡的痛楚就在身上更加明显。最终她站在众位亲戚面前,高度的紧张让她哑然静默,如同失了声而垂头丧气的麻雀,手指怯生生地勾连在一起。
在众人失望的叹息中,离去的背影中,这份紧张让她更是发声困难,甚至脱离了唱歌,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为自己辩解都做不到。面对父母的闲碎埋怨,她只能哭着跑出去,站在河边一遍又一遍地努力让自己发出声来。可越是强烈,越是让她浑身颤抖,有鲠在喉。
直到一个同龄的少年出现,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用温柔的话语引导着她。
“别着急,慢慢来。”春风再美也不及王青珩当时的笑容,无意的暖流融化了她身体里矗立的寒冰。王青珩和祝凌遇到的所有亲朋好友都不一样,他比任何人都对自己要更有耐心,更加温柔,是唯一一个愿意停下来,慢慢等她的人。
在王青珩的温柔陪伴下,祝凌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歌声回来了。惊喜过后便是自己涌上心头的那种令自己羞怯万分的情愫,这份情愫来得太过自然原始,几乎是从身体深处席卷而来。越是强烈的欢喜和鲁莽的愿望,越是让祝凌猝不及防,丝毫没有心理准备。她几乎是控制不住自己地奚落王青珩到。
“你也还算有点本事,可以给我当个小弟了。”脑子都还没转清楚,话已经说出口了。过往越是自卑的人,越是在关键时刻控制不住自己的傲慢。看着王青珩失望尴尬的表情,祝凌心中已经是懊悔不已,心中暗暗发誓,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向他表露自己真实的心意。
“可是你刚刚不是在......”
“我可没有哭!”突如其来的尖叫吓了王青珩一跳。
“剑盟的武馆好像在招学徒,我正打算去试试呢。看你还有点用,就陪我一起去吧。”趁乱拉起了王青珩的手,立刻飞奔起来。而祝凌的脸早已羞红难耐,一脸困惑的王青珩就这样被她牵着鼻子,走入了剑盟的武馆.......
下次一定要表达自己的心意,一定要对他好好说话。
即便这样一直不停地提醒自己也无济于事,自己已经习惯了和他的说话方式。而王青珩也在和祝凌难以分割的相处中,逐渐改变了自己的性格。
下次是什么时候呢?会是今天吗?会是明天吗?会是死的时候吗?祝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自己的厌恶总会达到一天之内的顶峰。十多年来,她已经再也没有过因为紧张而失声的时刻,自己也变得极度高傲和逍遥。但是她总是默默地想着,下次一定要.......
想着这些事情,祝凌在朦朦胧胧中逐渐醒来。五体的疼痛唤醒着她浑浊的意识,她一时间完全看不清眼前的景色。
不对,我不是,在和江湖盟交手吗?祝凌想要揉一揉自己昏聩的脑袋,却发现手被绑住了,完全动弹不得。这份恐惧瞬间让她清醒了过来,她观察全身,自己俨然被绑在了墙壁上,甚至是死死的,脚下还布满了松油和木柴。
方才在上面交战之时,不知道被人从身后打晕了。来者手法之快让她一时失察,而这里正是剑盟地下室所连通的石洞。大量的刑具摆放于此,剑盟的许多阴暗勾当都是在这里完成的。打斗的声音却丝毫不遥远,江湖盟的人已经发现了这里,并且和剑盟弟子一路血战到了石洞里。看见了刑具和大量证据之后,江湖盟人士更加群情激愤,乌泱泱地压了过去。而自己正被绑在这个巨大曲折石洞的死角,若非大声叫喊,很难从主道发现这个角落。她想要挣脱却无法挣脱,而自己若是大声叫喊,来者先是江湖盟的人那么自己必然会引颈受戮......
“不必叫了,把你绑起来的人是我。”在阴森的火光下,王青珩从侧方走了出来,“十多年了,我受够你了。这次来到嘉城,我就没打算让你回到剑盟。这次江湖盟突然杀到,我断不可能让你逃出生天。”
刺眼的火光下,王青珩的脸照映出了仇恨和凶恶的鬼相,他目眦尽裂,眼中带血。
“十多年了,你对我哪次不是侮辱和责骂?哪一天不是拿我撒气?我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就一天比一天更加恨你。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人渣?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这是在这里,如果能让你拉着江湖盟一起陪葬,也不失是一件美事。毕竟这些龌龊勾当都已经败露.......我就只能先完成我的夙愿,再逃离这里了。”王青珩摇动着手中的火把,面容扭曲至极,他的眼里燃烧着的并非当年的春风暖意,而是想要烧绝掉一切的憎恨烈火。
祝凌哭了。
她这次没有像以往任何一次高喊着自己的愤怒,而是伤心欲绝地哭了。纯粹的哀伤淹没了她。她丝毫不生王青珩的气,甚至比起以往任何一次激烈的争吵,都不生气。即便她心中一直拒绝相信这个事实,可从一开始她就应该想到了。还是怀春少女时的她,就给自己的心上人种下了一颗毒果,现如今,这颗毒果只不过是顺理成章地生根发芽了。她早该想到的,早就应该知道的,王青珩对她所以爱意的可能性,还有那从小就建立起来的看似坚不可摧的羁绊,早就在自己无数次“下一次”中被摧毁了。直到她现在真的直面王青珩扭曲的脸庞,她才无法逃避,只能面对自己种下的苦果,在她心中涌现的只有纯粹的悲伤,懊悔,和绝望。即便是自己马上就要被心爱之人杀死了,她也只是自责自己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语言是比任何剑刃更能杀害一个人的兵器。祝凌知道,自己扭曲了王青珩的人生,又自我欺骗,想象着王青珩当年的样子。而实际上,两人都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了,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唱歌的少女,而是剑盟的刀剑,从来都是对弱者挥剑,以谋取自己的名声和利益。
“我......”祝凌颤抖着,泪水止不住地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