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露甩掉了鞋,歪在沙发上,眼神迷离惺忪,望着窗外的夜空出神。她新接了金棕色的长卷发,此际静静从她肩头垂至腰部。她侧身拿起酒杯时,涌动、闪烁的发浪让她的背影宛若镀了一层金,如一幅半身圣像。她嫌恶地拿起空酒杯晃了晃又放下,端起橙汁看了看才勉强喝一口。
我突然问,“梦露,你是真心受不了只和一个男人待着,还是其实也想有一个彼此相爱的人但不可得?”
她望着我,眼神蕴含嘲讽,还有淡淡的哀伤。“怎么,你觉得我天生就朝三暮四喜欢左右逢源?不,让我说完。你以为我不希望有一个相爱的人吗?我当然希望,就和你一样。只是没有啊。你知不知道要彼此相爱有多难?还要能够共同生活长期在一起。嘉叶,我比你大了三岁,你或许还可以任性地谈恋爱,但我没有时间了啊。时间不可能被我奢侈地用来和男人一个一个地约会,这个不行再换下一个,我只能同时交往,还可以的留下,不行的赶紧换掉。你知道时间成本有多高?所以有时候我对你——说是恨铁不成钢也好,说是羡慕嫉妒恨也好,觉得你太奢侈,时间精力浪费在一个男人身上,一段结束然后闲置好久,佛系地等待下一段。但是我不行。我曾经幻想过一九零会不会可能是那个人,但显然不是。所以我不是没办法只和一个男人待着,而是没有那个男人,所以没办法只能多交往几个。”
是酒精使得梦露如此剖心剖腹,也使得我终于理解她各种被大平称之为“放浪”行迹的成因。
“那你想结婚生孩子吗?”我问。
“谁不想?”
我没说话。
梦露的声音如同梦呓,“以前把赚钱和安身立命放在第一位,所以才蹉跎,耽误了谈婚论嫁。现在开始着急了,但哪里有那么容易?人还是年轻时单纯些,都是越老越现实的……”
最初和梦露相识时,大平私下对我揣测过,疑心她年轻时应该是跟住一个有钱的老板做事,此外私人层面也过从甚密。他比较厚道,没说包养,但暗示了这层意思。我表示做朋友就该既往不咎,只看现在,大平同意我的看法,何况他也只是没根据的揣测,便接纳了梦露。
我想每个人即便没有黑暗的过去,也多少会有一些黑暗的内心。而交往之道,即是不去挖掘,且小心不要触碰和惊动。黑暗,往往埋藏着恐惧,或者起源于恐惧。
“这个世界上你最怕什么?”我问,同时逼梦露再喝几口橙汁。
“太多了,我什么都怕。怕变老,怕孤独寂寞,怕没钱,怕失去魅力,怕男人再也不看我、再也不想要我。你呢,你怕什么?”
想了想,我回答,“怕没有爱,怕失去爱吧。”
“可是很多人都爱你,我和大平肯定是爱的,还有你的父母家人。”她指出。
“我指的是爱情里的那种爱。好像我更在意这个。”
世德曾说我是为爱情而生。
“不怕没钱?”
我点头,“也怕,但没有那么怕。只要我还可以工作,总不至于饿死吧。”
“唉,你没有过过苦日子,所以不晓得穷困的滋味。我现在有时做梦还会梦到小时候,那么穷……哎,你是没法想象的。”
梦露极少提到过去,我想是因为酒意。但不想她明早醒来后悔,于是便装作没听到。
这时窗外刮起了大风,我们静静聆听一阵,我向后仰躺,一半身体悬空出沙发扶手,大大伸一个懒腰,打着呵欠说,“好困啊,你不困吗?你今晚要不要回去,或者就在我这儿住一宿?看样子要下雨呢。”
她看看时间,发现已经快十二点了,也打个呵欠,拿着手包站起来。“肯定回去了,明天一早公司开会,我得换衣服。”
陪梦露到楼下,风很大,吹得落叶乱飞,刮起我们的裙摆。看她上了出租车,记下车牌号,让她到家后报平安,才裹紧衣服上楼。虽然很累,但心绪翻腾不休。
每个人都有各自恐惧的事物,似乎我们就是被这些恐惧驱策着前进和行动的。梦露怕老怕失去魅力,所以才对自己的容貌和身材格外在意,在医美上一掷千金;怕孤独怕时间不够,所以才同时交往那些男人。而我,怕没有爱怕失去爱,所以才紧紧抓住曾经给我爱令我爱的男人不想放手。大平一定是怕不能实现亡父的夙愿……
那么,世德怕什么,他的恐惧是什么?是什么在驱策他心心念念想要寻求开悟?
曾经有过的对他并不了解,只看到他展示给我的那部分的感觉又涌上来。
许多次午夜梦回,甚至白天工作间隙,如同一个强迫症患者,或者一个忍不住要回到犯罪现场去看看的谋杀犯,我会开始尝试追查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似乎很清晰:世德要背着我去见那个女人,我不肯,非要和他一起去,然后……
我可以尝试追查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但不能找出为什么一件事会变成这样。每天有多少女人在质疑男人的忠贞,明着暗着去揪出那个第三者,为什么从未听说有谁因此幻灭而要开悟。这样一个小概率事件,偏我遇上了。
现在,当一切均已发生成为过去时,爱情的魔咒已经打破,也许才能跳出那个狭隘的视野,用冷静的理性来重新回顾、看待这段爱情,也许才能看到一直被我错失的东西,或——真相。需要再往前追查,一路追查到更早,甚至应该从头追问起……
认真想来,其实对世德的了解并没有以前以为的那样多。能够确定的,是他和我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童年与生长经历,应该说,不怎么幸福。
世德的父亲在世德眼里是一个好高骛远的人,常年在外说是做生意,从不顾家,世德和母亲相依为命,很小的时候就要做农活。后来曾在祖父母身边度过几年,祖父要求严苛,每日不背完指定的诗词不许睡觉,渐渐他也就爱上了那些诗词。后来由中到西,从古诗词到拜伦、雪莱、歌德等人,也开始尝试去写,幻想成为作家和诗人。十三岁时读《简·爱》,之后也读了不少书目,早早便对爱情无比憧憬,抱以厚望。
高中没读完他就辍学打工——对我的说法是觉得上学无用,然后在亲戚的养殖场工作,自此脱离家庭,独自打拼。后来的经历,他一笔带过,约略在酒吧工作过、做过健身教练,后来阴差阳错进入模特一行。
他带我回乡下老家见过家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弟弟弟媳,都很和气。妈妈很瘦小,常年操劳的模样,寡言少语。爸爸则开朗外向高谈阔论,十分热情,直截了当问“什么时候和世德结婚,嫁进我们家”,令我颇为尴尬,只好装作没有听懂客家话,幸亏世德赶忙解围。
能明显看出世德与父亲关系不好,他对爷爷奶奶妈妈说话都很和气,唯独对父亲冷淡,能不开口则不开口。我们到家的第二天,中午他和父亲在饭桌上吵起来,我揣摩客家话,似乎是父亲对他的模特工作颇有微词,让他回家来。世德愤然离席,下午便带我离开,而原本我们是打算多住几天的。
他极少回家,似乎极其不愿回到那个家。家中他牵挂之人,也只是妈妈、爷爷和奶奶。但凡逢年过节他便头痛,对回家畏缩不已,能不回则不回。
世德身上,有一些我不大能接受或说感到疑惑之处。譬如说话的时常前后不一,说辞变来变去,令我觉得不诚实。而不诚实就意味着不可信,使我质疑品行方面可能有亏。他的解释是,承认他的目的性很强,有时为达目的会采用相应的说辞,所以显得变来变去,但无论怎样变,都只是希望我们越来越好。
另一个感觉是,他总在回避过去,希望一笔抹煞,不肯谈及详情和细节,多次用“很复杂”来结束话题。但他很愿意提及的前女友们,却恰恰是我最不感兴趣的部分。他那些一再的“很复杂”令我联想到——会不会他的过去很不堪。
他从未主动说明他有过一次婚姻以及一个孩子,直到我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