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发出后,我的屏幕暗下去,再未亮起。我以为他会来,正在来的路上,以为会听到敲门声……我的心狂喜着,在家里奔忙:换衣服,打理乱蓬蓬的头发,收拾家里散乱放置的物品。
等待许久之后,没有人敲门,等来的只是又一条短信。他说,“睡吧,晚安。”
他这样想来招惹就招惹一下算什么?我下床穿衣,凌晨四点多裹挟着愤怒出门,跳上了出租车。
然而敲开房门见到世德的一刻,我平静下来。他瘦了,也黑了,头发剃得很短,犹如僧侣,胡子长出来没有刮,在唇边泛着一圈胡茬,正是历来更为我所喜欢的他有胡须的样子。我觉得这样更有魅力,更加有男人味,但他平时总是刮得很干净。他显然没睡,还穿着外出的衣服,像是回来不久。
“才回来。”我说,很平静,像是下午我们还在一起。
他看起来想抱我,却最终退缩,坐回沙发上,垂着头回答,“一直在公园,刚刚回来。”
点点头,我在另一只沙发坐下,扫了一眼放在沙发扶手上的iPad——屏幕正亮着。仅一瞬,赫然发现页面上竟然是我的微博。我收回目光,装作没看到,而世德也一无所觉。过一阵儿,屏幕自己熄了。想来应该是他正在看,起身开门时忘了关掉。
“你怎么来了。”他说。
“来看看你想怎样。”我语气淡淡。
他苦恼地抱住头,摇着,“我不知道,我现在的状态和之前不同了,不再向往爱情,可能不再能回到过去。”
“这些你已经说过了,我也已经知道。但为什么又发消息给我?”
“我不知道。”
圣诞节次日他也是如此,分明前一晚已经不欢而散,第二天却发来大段大段消息,也是这样说对爱情失去信心,最后沦为对我的指责。现在他说要开悟,不要爱情,我尊重,主动走远,不打扰,结果他又这样。然后他说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总之就是不知道,问什么都是不知道。
我已经不气了。我的微博许久未更新,甚至如果不是他刚刚在看,几乎已忘却微博的存在。我们也从未谈起过微博,他怎知我有又怎会翻到?一个真正放下的人不会还去孜孜追寻分手恋人曾经的痕迹。
沉默看他一阵,我说,“也许你的问题就是优柔寡断,没有魄力,不肯做决定,我们今天的现状全是你过去这样造成的。现在要么选择分开,那就不要再纠缠我,不要埋怨我云淡风轻;要么选择在一起,那就抛弃过往好好在一起。”
说“现在”时我用了着重语气,强调此时此地,这一刻。不要再翻旧账,不要再说过去的事情、过去的决定,此时此刻重新抉择。再抉择一次。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累了。我在公园待了一整天,从早上到刚才。”他又变回那个说话温柔的世德。
我看着他。
他起身走过来,牵我的手拉我站起来,“醒来决定好不好?”
“好。”我只能这样说,他确实疲惫又憔悴。
他的目光停驻在我的手臂上,“你的手腕怎么了?”
我的衣袖不知何时缩上去,露出了橡皮筋弹出的红肿。
“没事,不小心弄的。”我轻描淡写,试图抽出。
他却抓着不放,翻来覆去托着我的左臂查看,小心翼翼不碰到那一圈红肿,又检查右臂,直到确定那是唯一伤处。
“怎么弄的。”
“不知道啊。”我面不改色说谎,“你知道的,摄影棚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器材啊,道具啊,不知道就在哪里撞到还是碰到怎么的。”
憎恶谎言不代表不会撒谎,甚至我极可能是一个谎言高手,测谎仪也未必能够测出。我说的时候很真诚,自己都信以为真是这样一回事。用不着挖空心思去编造情节和原因,事实上瞬息之间我根本想不出有什么意外可以造成这样的伤痕,那么说得越多反而越假。扯谎的人,通常想用许多细节和描述来为自己的谎言增添真实性,却不明白,事实胜于雄辩,理直气壮的事情通常用不着向别人证明。证明,反而是因为心虚。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撒谎。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难道我要告诉世德,我是为了遗忘你?或者装可怜,你看看为了你我都干了什么?不,我不愿向他展示我的无能甚至无助,更不愿以此求取同情。
所以只能撒谎。
“怎么弄的你都不知道?你可真是迷糊。而且还是这样一圈。痛不痛?我去拿药膏。”
“不痛,皮外伤。”我拽住他。
但世德轻轻甩开我,去拿了青草膏回来。我盯一眼那刺眼的绿色,别过头去。他轻轻用手指涂抹在我的手腕上,一股清凉覆盖上去。与此同时,暖意也在心头盈起。
我把卷起的衣袖放下,“好了,那我走了,明天你醒来——”
“不要走。”他拽住我。
迟疑一下,他已拥我入怀。
熟悉、久违的怀抱,宽阔的肩膀,温暖厚实的胸膛,健壮、紧紧环绕的双臂,温热的呼吸,强有力的心跳……我感觉或许还没有完全失去他,或许,还可以重新再拥有……
我们没有做爱。似乎没有人有这样的想法和意识——尽管起初他留我时我以为他有。更加有可能的是我们都很疲惫。不单是身体上的困倦,还有心理上——隔阂与高墙仍在,无人知晓然后要怎样。也许世德知道,但他显然在犹豫和纠结。那么,就让此刻暂时陷于模糊吧,如他所说,醒来再决定。我想起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阳台相会,他们说:虽然我喜欢你,却不喜欢今晚的约定;太仓促,太草率,太突然;太像闪电,让人来不及说“闪电”,就消隐而去。好人儿,晚安吧!这朵爱的蓓蕾,受着夏日催熟的暖风吹拂,在我们下次相见时,也许能开出美丽的花。
既来之则安之。也许醒来,我们也能重新开出美丽的花?
然而我却睡不着,直到6点还醒着,就这样一直捱到天亮。
晨光透过厚实的窗帘慢慢渗进来的时候,漆黑的房间渐渐开始有了朦胧的光亮。世德是真的睡着了,而且很沉。借着晨光端详他,仍然是一直紧蹙难得舒展的双眉,青黑胡茬在面颊肆虐得更凶了,嘴巴微微张着,发出轻微的呼吸。
习惯性手指呵呵气,想要去熨平他的眉间纹,却在中途顿住,怕弄醒他,怕他不悦,怕他因睡眠被打扰而烦躁。悄然起身,想起平安夜前夕的那天早上,也是这样小心翼翼翻过他这座横亘的大山,只是今夕心境却已如此不同。那时心里满满都是呵护,怕吵醒他,现在却似乎还掺杂了担忧,怕他不高兴。尽管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但我的担忧从哪里来呢?
心内百味杂陈。因为一切都已经变了,我再也不感到可以有恃无恐。
公寓内还是原先样子,没有明显变化,只是那本台历自然已经不在书柜上了。墙上贴的灵性语录倍增,而我昨夜背对墙壁,并未发现这一点,现在才看清竟然从房间一直延续到厨房、洗手间,整间公寓几乎不再有大面积空白的墙面,一路都零散贴着圆珠笔手写的即时贴,上面是世德凌乱的字迹。
我站在过道里,就着室内仅有的一点微光,试图看清其中一张写的什么,然后毫无征兆的,一个画面叠现脑海……
一张大白板,写满蓝色黑色红色狂草字迹,一个仍然在奋笔疾书的背影……
再一个画面,那个背影的主人站在屋顶花园的围墙上走来走去,犹如醉仙,罔顾脚下的高空……
甩甩头,甩掉这些画面。
那么,世德也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