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叹气,“唉,你不要关注这些细枝末节好不好。哪里看来有什么打紧,我早已内化为血脉,加上了自己的总结和理解。”
我便只得放弃追根溯源,不再指望找到原书去亲自阅读。这样一说,看来这所谓“哀伤三周期”——实则应该叫做“分手三周期”——大平必然活学活用过,是验证后的实用经验分享。而没有经历过相当数量的分手,想来也难以验证。虽然大平并非一个滥情之人,然而他太惧怕孤独寂寞,又太喜欢女性的相处陪伴,所以女友一个接一个从未断档过。但除了当初用情至深的卡卡,我不记得他还为谁真正痛苦过。
“那么,这个分手周期是从卡卡身上总结出来的了?”我问。
大家这么熟,时常互相戳来戳去,何况时过境迁,卡卡这一出早已揭过去昨日黄花了。
“岂止岂止。总之你用就好,哪来那么多问题。”大平在电话那端抹汗。又纠正,“哀伤三周期,不是分手。分手也可以不哀伤的。”
“我不过质疑一下可行性。但好吧,哀伤就哀伤。”
“质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想一想,还真没有。连开玩笑撒谎都没有过。瞧他的笃定语气,以及“岂止”中暴露出的资讯——想必卡卡之后还经过数次应用,所以才一副自信满满、信他便得永生的模样。我死马做活马医,但求能少些罪受,唯唯诺诺,他说什么都答应照做。
“那么,”大平迟疑一下,“你现在在哪个阶段?嗯,周期。”
“呃……”
既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是觉得这样情形很诡异。我们关系固然好,但这样仿佛去看妇科遇到男性医生般尴尬。
“震惊应该不震惊了吧,我想。难以置信应该还是有的?心烦意乱是肯定的。肯定也还会忍不住回想,但你没有自我厌弃吧?”他当自己是心理医生。
略微沉默,我说,“这种事还是适宜独自面对吧。你既然心法都传授了,我还是自己修炼比较好。”
“当然,当然。”
我预备收线,大平又说,“提醒一下,可能你会很想要联系,这是第一周期和第二周期的必然部分……”
我禁不住回想了一下他说的这两个周期,大约第一周期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第二周期是回想和心烦意乱?
“……但是一定要忍住,千万不要联系。越是坚持不联系,就越是能早点抵达第三周期,平静地接受所有发生,你也才能——”
“好啦,我知道,你就别啰嗦了。”我打断大平。
他这才挂上电话。
我当然知道断联的重要性,不然也不会在离开世德公寓的同时即刻删掉他的微信。但是我觉得愉快而温暖,大平和梦露两个,一个不惜把自己中意的男人贡献出来,希望能成为我用来忘记旧爱的新欢,一个分享失恋心得,盼我重新振作、快乐起来。
可惜眼下快乐距离我如此遥远。
刚才大平说的不对,其实我还是有些震惊的。当然也难以置信、心烦意乱、不断回想。回忆一幕一幕,顺着时间次序或是无序地展开,曾经越幸福,就越是增添如今的不幸。然而我回忆,并不完全是思想失控的产物,更不是为了重温幸福或感受现在的不幸,也不是为了闭门创作寻回过去的巨着,只是为了理解。理解为什么曾经可以那样相爱、那样坚定,却在一夕之间改变。理解为什么世德会想要用开悟来解决问题,又为了解决什么问题。相比他要分手,他说要开悟反而更加令我震惊。
是的,镜头制造了狭隘的视野,我知道。那么,我是一直在通过某种镜头来看世德,所以只看到他展示给我的,而对镜头外视而不见吗?他身上也裹着一块那个瑞典女孩那样的毛边布料?
被我视而不见的是什么,那块毛边布料?
又——真的是我视而不见吗,还是——他从未展示给我?那块毛边布料之下有着什么是我所不知道,或他没有让我知道的?
大平的谆谆叮嘱言犹在耳:“一定要忍住,千万不要联系。不管是为解答疑惑、寻求慰藉还是宣泄情绪,根本上都于事无补,反而会重新陷入纠缠。只要挺住、熬过,迎来第三周期就好,一旦能够接纳……”
太多问题与疑问,使得我几乎想要找世德问个清楚。但不是出于大平说的那种坚持不联系的目的,而是我的自尊心与理智不允许。如同世德不理解我和他去见那个女人的做法,他也不会理解我现在为什么想要了解清楚,他只会以为我在纠缠,不想放手,试图挽回。
我不打算给他再次小看错看我的机会。
已经十点,我决定从床上起来。很明显,在我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消极,继续沉溺在怨天尤人的情绪里,把自己当成一个受害者,怨恨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事,怨恨世德,放任怨恨和种种情绪来淹没乃至掩埋我自己;要么,可以选择埋首工作,沉浸在摄影棚里,用相机隔绝世界,回避逃避目前这我尚无法料理的情绪。
没有第三条路好走,想要立刻振作起来,没事人一般把一切抛诸脑后,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知道“认清现状并从中学习”的价值,知道只有这样才有迈开步伐重新开始的机会和可能,才能重新或继续创造自己想要的东西。——毕竟我曾许多次这样劝慰过别人。但是只有身陷局中亲身体会,才知道有多困难。
分手真是一件残忍的事。恋爱需要两个人,而分手只要一个人说不就可以了。甚至根本无需另一个人的同意,只要单方面撤回自己的许诺,收回感情,说一句“我们分开吧”、“我想分手”就可以,无需理会另一个人的感受与意愿,哪怕不久前你还单膝下跪卑微地乞求着对方赐于你爱情和在一起的权利。
我是那个被说了不的人。
尽管最初原本看似是我率先离开、选择的结束,但终究是世德说出:我想分手,我想一个人。于是我被置于“被”的境地,被分手,被抛弃,被冤枉,被背叛,被不公平对待,被……这种种“被”之下,是失落、难过、自尊受伤,是被迫脱离已经熟悉习惯的生活轨道,被迫要改变生活方式,被迫面对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曾经几乎,我以为未来已经是可以清晰看见的了……
我现在就像那晚遇到那台车跌坐地面后的反应:坐着不动,不急于起身,先静静体会、查看有哪里受损。是的,要先看清现状……我觉得需要伟大的智慧才能保持客观。
尽管还没有足够气力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哪怕地面坚硬冰凉,也宁愿趴在原地多歇息一会儿,但我的理智已经开始鞭策我。起床,洗漱,简单收拾自己,出门去工作室。
拍摄时还好,职业素养与习惯使得注意力全部贯注在被摄对象上,然而稍有闲暇,思绪总会不由自主飘向世德,飘向过往和曾经,一幕幕不请自来。世德就像是收到了邀请,带着行李一起在我脑海里安顿下来。那些行李,是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没有章法,有时好,有时坏,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总是好的记忆占据上风,挥之不去。
可以很确定,这是大平说的第二周期,回想、自弃和心烦意乱。
是的,自弃,自我嫌弃。怨怪自己为什么还要记挂,为什么不能如以往般洒脱。但却绝不怨怪懊悔自己做过的事。不知世德现在是否会如我一般心烦意乱,还是已经很平静地开始他的“修行”,云淡风轻。只有对失去不在意的人才能云淡风轻。
就这样,迅雷不及掩耳地,失去了?那么所谓承诺、约定、决定的意义,在哪里,只是一时高兴说说就算吗。
我翻出了世德写的《决心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