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盒饭?”他戏谑。一直尚未吃过剧组盒饭,是我与他之间的一个玩笑。又看表,“本想介绍你认识一个人,但她有事耽搁——”
我着急接口,“那就改天。”
他看我面色,“出什么事?”
我摇头,挤出笑容,“没事。”转身即走。
大平从背后叫,“嘉叶,有什么事打电话。”
点点头不回身离开片场,这才敢放纵心跳如擂鼓。已经十二点三十七分。
世德后知后觉,发来讯息:“你是要一起见吗。”
我挥手拦车,赶不及回工作室放器材,直接报了世德地址。上车前不忘把一张二十元的纸币悄悄插在片场大门边的冬青丛里。
车行缓慢,一点前难以抵达,我复世德:“昨夜不是说我不在场绝不单独见?”
“见个面有什么关系,只是咖啡。”
我沉默。
世德又补充,“吕姐马上要离开国内了,走前最后一面。”
那个女人。如果此前我尚怀疑是自己敏感,那么现在已经可以断定不是了。如果只是普通朋友,世德相识多年的一位老大姐(他那样刻意强调年龄和“老”字),为何他朋友圈发与我的合影时要屏蔽她,又为何一面说和我一起去见——拿委托代购的药品,一面又背着独自会面?又为何那个女人不住主动邀约见面,连冬至吃盘饺子都要发照片告诉世德。
先前被极力按捺压伏的名叫猜疑的兽重新耸动,呲出激闪寒光的白亮獠牙。昨晚情形无需邀请便擅自在脑海开始播映,似为佐证我即将杀气腾腾登场的充分且必要性。
“宝贝,你太敏感了。”世德这样说。
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吗?当然。
以前或许还会受制于别人的看法或所谓的通行观念,认为太敏感不好,似乎敏感是多疑和情绪化的代名词,而一个人多疑和情绪化就是不好的。但现在,我只遗憾明白的太晚,不该听信那些认同理性否定感性、认为应该用理性来主导人生的鬼话连篇,早早开始压抑自己。敏感是一项天赋,也意味着第六感,关乎本能。压抑它即是压抑自己的本能,主动断开与身体的联结。身体又何尝只是这具躯壳,还蕴含着潜在意识与多少人类迄今不解的奥秘。压抑本能意味着阻断了潜在意识试图告诉自己的讯息,而这些讯息往往才是真相与事实。
但我也并没有抛弃理性,所以理性总是大多时候勒住我的那根缰绳。然而这根缰绳并不总是正确,甚至绝大多数时候错误。当一个人不相信自己的感觉,却要去相信并不充分的所谓证据与推理时,基本就可以等着栽跟头和吃苦头了。
当然,相信自己的感觉必须要在一个人精神正常的前提下,确定不是出于妄想与大脑的物理性或化学性病变。
我确信自己现在精神正常。因为我最有可能发疯的节点已经过去了。并且,因为有与精神病人打交道的充足经验,得以随时比对、自检,以确认自己还在正常的轨道上。
所以,我当然敏感。并且在世德面前从不打算掩饰这项特质,虽不至于太明目张胆,但也绝不躲闪。
所以当昨晚感觉世德有异,便径直问了。
他从工作室接我回去的路上、晚饭、一直到回他公寓,都拿着手机躲躲闪闪收发消息。一问才知是那个女人——他口称的吕大姐——约他吃饭见面。为表清白,给我看聊天,才知那女人在不断约他,而且嘘寒问暖十分关心,几乎不间断地发消息,连吃什么都告诉他。反倒世德提起她先生,问冬至吃饺子是否和她先生一起,那女人否定,言语间颇为悻悻。
近九点,晚上这个时间那女人约世德吃毋米粥,是去宵夜?而且好巧,前两天世德莫名其妙突然提出要和我一起去吃毋米粥。
“你要去吗?”我问,把手机还给他。
“不去。”世德把手机扔桌上,不再碰。
“为什么?前两天不是就说要吃毋米粥,现在好巧人家约你,怎就不去?”
“不想和她去,只和你去。”说着过来腻我。
我侧身闪开,“我若不在呢?”
“那——可能会去吧。”
我变脸,“我不在就去是什么道理,我在碍着你了?”
世德解释,却越努力越缠夹不清,又被我翻出前两天他出尔反尔背着我去见那个女人的事来。他给出的理由一直牵强,只说碰巧,顺路自己就独自去取了药,没叫我一起,见面也只喝了杯咖啡。还同以往一样,刻意强调那是位50岁的“老大姐”,以及她先生如何如何。但我已不复初时的可欺。
本就是敏感之人,又因在意与看重,所以全身雷达都开着。初次与世德回他故里,他对奶奶说请朋友从国外带药时,我即感知到那位朋友是女性,且隐隐有关系匪浅之感。
然后头一回知道这位“吕大姐”的存在,是他屏蔽不让看到合影那遭。我尚雀跃沉浸他将交往昭告天下,即被梦露玩笑提醒小心,说怎知他不是发朋友圈只我可见、假作真心哄我高兴?我去问世德,他无奈给我看,才知虽不是只发了供我可见,但也确实屏蔽了相当一批人。然而也并非如他所说全是工作相关的人,此外还有许多女性。
“你有这样多女同事,我怎不知?”
他坦白,“有前女友以及曾经有些暧昧的……”
我不快,怀疑他存了二心,他一面解释是不想招惹嫉妒与忿恨——此前他从未发圈昭告过天下,一面表忠心——让我索性把那些女人全都删除。删除掉的那些女人里,就有“吕大姐”。
而次日世德给我看微信,“吕大姐”在申请通过的页面说,“我才给你带药回来,怎么就把我删了?”他解释说是从国外带药、认识多年的一位老大姐,然后经我首肯加回。这时我才知,这即是他对奶奶说的那位带药的朋友。
“但你为什么怕她看到你和我的合影?”
“屏蔽她是因为之前我说我在修行,现在却恋爱,怕对方看轻我。”世德说。
唔,修行。
在我们相识前的大约一年多时间里世德曾尝试所谓修行。
大约我即是那种老派武侠小说里常说的“骨骼清奇”之人,禀赋异于常人,本身气场比较奇怪,所以对别人来说也许显得神神叨叨的一件事,在我听来看来却很正常。修行嘛,打打坐、行行禅、冥想之类,有宗教信仰的还会念诵经文咒语什么的。尤其前些年某部电影之后,其台词“人生就是一场修行”(或诸如此类的意思)就甚嚣尘上,成了许多人时常挂在嘴边和发圈的常用语句,什么事都能套用,一夕之间几乎人人都在修行。
世德没有宗教信仰,只是冥想,探究一下真理,他称之为修行,那就叫修行好了,何况我也没有太当真——有时人类喜欢自称在修行,只是为了显得特别,很有精神追求的样子罢了。
我本不依不饶——“你修行也罢,恋爱也罢,与旁人何干?何况恋爱是事实,何以怕人知道,对方又为何会就此看轻?对方又是什么人,何以你如此在意被看轻?”
直到世德搬出“吕大姐”的年纪以及先生,说认识许久曾帮过他云云,又说过两天拿药约他们夫妻一起,和我一起去见,这件事才告一段落。
然而他终究没跟我说,前两天自己去见了那个女人——当然那女人的先生也并没有去。
如今那女人隔三差五发出邀约,世德又这幅躲闪暧昧样子,无数的细枝末节勾勾连连,逐渐编织成一幅黑幔,仿佛其下遮掩着什么。我开始竭力理出头绪,像豌豆公主二十层床垫下藏着豌豆,不安不适感舔舐心头。
这一夜闹到凌晨,直至世德一再保证几乎要发誓——说绝无暧昧和瓜田李下的纠葛,又自己说除非和我一起否则绝不再独自去见那个女人,才暂且安心。
谁知不过转脸,我早晨前脚从他那儿离开到片场,后脚他就又要去见那女人,而且摆明了是独自。何必再问,当然从头到尾都没有那女人的先生什么事,在他们的所有聊天中,也只冬至那晚,世德提起过,而那女人绝口不提,仿佛她先生从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