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轮明月下,此时有人一样深夜未眠。他与苏明伦一样,做着一个相似的梦。
这个梦从哪里开始呢?白重九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仔细盘算着时间。哦,对了,一切都是从二十一年前开始的。
那一年,他正好十六岁。
那一年,暮春时节。正值清明之后。烟雨天欲晚,杏花微湿,碧草连天。
白重九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巷道里,他身边是跟着他父亲白登道走南闯北的白掌柜白文传,也是白家家仆。
白文传一边引着他往里面走,一边事无巨细回禀,“自今年上元节九爷将老奴派到了这里,我就派了张阿四手下一个叫做陈魁的人整日在敦煌街头私下巡查,看看是否能发现二公子的踪迹。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被陈魁的人给撞上了。”
“怎么当时没把他带回去?”
“您有所不知,二公子在外面流荡惯了,既精明又野道。陈魁认出了他脖子上的那个玉锁,立刻就知道是我们要找的人,当时就想把他带回去。
“可二公子贼精,还以为我们是歹人,在那手下的手腕上咬了一口,钻了个空子就一溜烟跑的没影了。跑之前还神不知鬼不觉顺走了伙计的钱袋。
“后来我又派人找了半个月,竟是毫无下落了。只听人说他总在这一带活动。九爷您来得又急——”
“好,我知道了。”白重九接过油纸伞,“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四处走走。”
白文传有些不放心,“这里住的人鱼龙混杂,要不还是老奴陪着九爷——”
“我有分寸。咱们不是还有一个分号在这附近么,一会儿我走累了,就去那里歇歇脚。”
“也好。那老奴就告退了。”
白重九于是一个人撑着伞往里面走去。这里是敦煌有名的棚户区,所住的莫不是三教九流,人也杂乱,有中原人,有西域人,也有异国人。
触目可及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大多都是黑乎乎的木板拼成的,这里也几乎没有其他颜色,除了黑色,就是灰色。
讨饭的乞丐身上是黑色的,在街道口嬉戏玩耍的孩子脸上是黑色的,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弱妇孺身上的衣服也是破旧不堪的黑色。
这种黑色并非是外在的肮脏,更多的是一种对苦难的麻木不仁。
有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狗跑来,朝着白重九摇尾乞怜。它那双黑豆般的眼睛似乎失明了一般,犹如一潭死水,像是任何一个在这里居住的穷人一样,快要被淹没在无声的麻木里。
白重九想起自己身上还剩下一个莲花酥,于是从衣襟里取出来放在了地面。
那只小黑狗先是楞楞看了他一下,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这才才无声走过来吃了起来。它吃了两口,然后衔起剩下的半块一溜烟跑了。
白重九起身,又走了半刻钟,此时华灯初上,这里仍旧漆黑一片。
没有人燃得起蜡烛。
于是当他看到一处灯火通明且高大气派的店铺时,立刻走了进去。
门楣外白家的莲花旗子被西风吹得猎猎作响。
掌柜的本来在打着算盘算账。听到脚步声抬头来看。当他看到来人时,立刻一惊,满脸陪笑迎了出来。
“九爷,这么晚您竟然亲自来了。”掌柜的接过白重九手中的纸伞合上放在门后,一边将白重九引到上座,亲自奉了茶。
三四月的敦煌仍旧有五分寒冷。
白重九喝了一杯茶浑身才暖和起来。
他一边查账一边过问起生意上的事情,掌柜的对答如流。
很快夜已阑珊,白重九突觉百无聊赖,有了去意。
刚合上账册准备离开时,有一个小乞丐闯到了里面,跑得风风火火,上气不接下气,一到地方就朝着高高的窗口走去。
他约摸十一二岁,身量瘦弱,比一般男孩子要低半头,站在里面的朝奉很难看到他。所以一来就举着一只玉锁,大着嗓门道,“我要当东西,快点快点!”
白重九刚好要走,不经意从那孩子身上看一眼,脚步缓了下来。
那孩子双眼系着白布,手里举着一枚金镶玉的长命锁。那玉锁成色极好,价值百金。完全不是这样一个孩子能够有的。
那朝奉也认识他,看也不看就毫不客气开口,“本店不收贼赃。”
“不是偷来的。这是我家里人留给我的。”
朝奉明显不信,笑而不语。
白重九盯着那玉锁愣了好半天,终于回神,他扬声问,“你要当多少?”
那孩子回头。
这一回头,白重九又惊了。
他的面目依稀与自己有五分相似。再加上那枚玉锁,看来是他,铁定无疑了。
不曾想上天眷佑,他没有早一步走,他亦没有晚一步来。一切重逢都是刚刚好,透露出宿命无上的玄妙。
他的善意多了几分,“你想要当多少?死当还是活当?”
“嗯——一百两银子。活当。我以后有钱了,还要来赎回去的。这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
“既然重要你为什么还要把它当掉?舍得吗?”
“孟尝受伤了,好严重的。我要给他请医买药。要不是这样,我说什么也不会把这东西当掉。”
“他是谁?你的亲人?”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俩相依为命五年了。”
“我看不如这样吧,你把自己当给我,我不要你这玉锁。反正你也舍不得它。”
“我?你要我做什么?”那孩子立刻往后退了几步,满脸警惕。
白重九笑了,“我缺个书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