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远比这两人强得多,只要再让他拉开距离,他将不再保留,用木匠传承中神乎其技的法术将他们碾死。
他一生受人尊敬,遇事亦极有静气,师父更说他未来能成为一代宗师,这样的他,怎么会死在两个晚辈女孩的手里?
秋芜的喉咙被封花捏碎。
少女纤长的手指插进他的脑子里,秋芜从未听过这样轰鸣,他想这是什么?片刻后恍然:原来是死亡在吵闹。
秋芜尸身落地。
二十三件木雕齐齐坠地,七零八落,像一片乱葬岗。
苏真轻轻呼出一口气。
秋芜的一击的确极为强横,打得他神魂震荡,几欲昏迷,所幸他魂术小成,体魄强悍,竟硬生生扛了下来。
“做的不错。”
封花震去了指尖的鲜血,没有去体悟胜利的快感,只是问:“余月,你还好吗?”
施展逆气生后,苏真绛宫内的法力瞬间空了大半,令他脸色发白,脚步虚浮。
这还不是主要的,今天醒来之后,一股失血般的眩晕感就始终萦绕在他身体里,以至于他四肢用不太上劲。自从魂术小成后,这种感觉就没再有过,今天怎么……
“我没事。”
苏真咬牙摇头。
没时间多想,这虽是一场速战速决的战斗,但动静也算不得小,若是再引来几个匠人,今日他们插翅难逃。
苏真强打精神,立刻与封花动身。
“师兄师兄师兄,我按您的吩咐去打探啦,那个洞里没有人,只有一只猫,猫跑的好快,我没捉住,但我看到了好多血和肉漂在水面上——师兄,师兄?”
带着圆帽的矮小少年从溪流那边跳了过来,他的脸上涂满了白生生的粉,左右颊各有两坨红色的圆点。
他停住脚步。
脚边是乱七八糟的木雕,还有一具无头尸体,尸体穿着他熟悉的衣服。
“师兄?”
圆帽少年意识到了什么,颓然跪倒,嚎啕大哭。
他皱着脸,一眼就瞧见了那两个畏罪潜逃的凶手,他双手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叫嚷:“木头人!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捂住耳——”
封花疾声开口,想要提醒,却是晚了。
一股力量蛮不讲理地冲入身体,锁住了四肢百骸,令两人动弹不得。
越强大的法术维持的时间往往越短,这是圆帽少年最擅长的法术,日夜勤学苦练,但也只能维持短短三息。
不过,也已足够。
这三息里,少年从师兄秋芜的腰间解下了一个短筒,剥开塞子,一道白烟箭啸着冲破云雾,在老匠所的上空炸开。
法术解除之时,附近的匠人们已破雾而来,将这两个要犯包围。
逃不掉了。
逃亡的计划还未真正开始,竟就要夭折在这冷溪之外。
封花感到一丝绝望。
这时,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她的后背,她受惊一瞥,却发现是苏真靠在了她的臂弯上。
“你怎么了?”封花忙问。
“我……”
苏真咬牙坚持,却仍是昏昏沉沉,难以行动。
封花扶他的手臂时,在他腕下摸到了什么,翻开一瞧,大吃一惊。
——苏真的手腕像是被针扎过,留下了好几个鲜艳的红点,红点周围则是一片青黑色的恐怖淤痕。
从淤青的颜色来看,这应该是几个时辰前留下的,方才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两人竟都没发现它!
‘这个伤口是谁留下的?苗母姥姥吗?她对余月做了什么?’
封花心念急转,又想起了发生自己身上的神迹,直觉告诉她,这两者之间必有某种关联。
青雾分开。
匠人们的身影穿过雾气,出现在封花与苏真身旁。
封花环视四周,她感到讽刺,却又无可奈何,杀意在周遭涌动时,封花心中也出现了秋芜死时的话:怎么是这样个结局?
————
火焰哔剥作响地燃烧着,一蓬蓬热浪扑面而来。
苏真隐约听到“铛铛铛”的声音,起初很远,随着他意识清醒,这清越之音越来越响亮,直至占据他听觉的全部。
苏真睁开眼,看到了那头久违的大黑猴,它正挥动铁锤,击打着烧红的铁片,火星在砧上四溅,照得铁匠的脸一阵红,一阵黑。
“你们可真是闯了滔天大祸啊。”
大黑猴见苏真已醒,冷冷开口,道:“苗母姥姥被你们杀了,秋芜也被你们杀了,罪犯杀匠人之事已百年未曾有过,何况还是名匠。余月,若非你是太巫身,定已被处以极刑。”
苏真感苗母姥姥之恩,被污蔑成凶手,心中不服,但他知道眼下情形,辩解毫无意义,干脆不说话。
封花也已被擒,跪坐在他的身边。
她的手和脚都被丝线穿过,残忍地缝在了一起。
这是铁匠的屋子,可屋子里除了铁匠,还有两人。
一个是女人,女人容貌年轻,披头散发,披着一身雪白的宽大兽裘,踩着一双鹿皮靴子,会让人误认为是猎户,可苏真几乎一瞬间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她也是个裁缝。
另一个则是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布衣布帽,他面容越普通,身后所负的三对手臂就越与众不同。
门外隐约还站着许多人影,看不真切。
“就是你们杀了我徒儿?”中年男人语气幽冷。
“徒儿?他是你徒弟?伱也是木匠?”封花皱起眉头。
“你是在装傻?”
中年男人冷冷道:“我记得你的名字,封花,我相信你应该也记得我,因为你进入老匠所后,第一个看到的匠人就是我,你是巫刀之鞘,极为重要,所以我让秋芜暗中看护,没想到……”
中年男人重重叹息:“是我小觑你了。”
他的一番话看似平实无奇,却在封花本已冷静的心湖上激起涟漪无数。
在最初的计划里,她的确是要被制成木鞘的。
如果老匠所的规则没有出错,那诅咒发作时,她应该变成木料才对,可她的血肉分明化作了丝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离奇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
老匠所的诅咒延续了几千年,从未出过差错,胜过了世间所有的铁律,可这短短几天,为何有这么多异样之事发生?
苏真知晓封花所思所想,因为他也有一样的困惑,这种困惑勾起了他心中的不安。
他忽然想起老师上课时给他们讲的故事:甲和乙一起去乘坐航班,他们前一班飞机坠机了,甲很害怕,不敢再坐,乙却笑着说,飞机失事的概率是二十万分之一,前面一架出过事了,我们不正可以高枕无忧吗?
很多人也觉得乙说的有道理,可老师却给了否定的回答,他说,极小概率的事情一旦发生,一定是出现了某些异常的因素,如果不把这种因素找出来,那下一个航班可能同样危险。
“他们也杀了你最为敬重的师姐,你作为如今裁缝的三位领袖之一,不想说些什么吗?”中年男子看向女人。
“师姐不是他们杀的。”
女人淡淡开口,悲伤的语气中透着笃定的意味:“他们太过弱小,根本不可能杀得掉师姐,师姐的死另有原因。不过,她们身上肯定藏着秘密,我想看看。”
女人手指勾动。
仿佛架设了一台无形的织布机,并不敞亮的屋内,数百条丝线同时出现在苏真四周。
老铁匠猛地挥锤,又是一记清越绵长的声响,纤弱丝线齐齐自燃,落地成灰。
女人神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人料,更是太巫身,按照老匠所的规矩,你没有资格碰她们。”老铁匠说。
“不碰她,师姐死亡的谜团就永远无法解开。”女人说。
“解不解开重要吗?”
老铁匠冷冷地笑道:“桂云,你难道忘了吗,老匠所里的匠人都是囚犯、奴隶,我们该做的,是去往欲化天,解除身上的罪孽。苗母姥姥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匠人,可再了不起的匠人,也还是囚犯、奴隶,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何干?她或许对你很重要,可对我而言,远不及一个太巫身重要。”
“只有你这人性泯灭的老奴才会这么想。”桂云笑得比他更冷,“漆月师姐待我如师如母,如今她离奇死去,无论如何,我都会查个明白。”
“这本就是我的人料,苗母姥姥却以治病为由将她们留在身边,短短半个月,苗母姥姥又是接腿疗伤,又是传功授艺,你说她待你如亲,可曾对你这么好过?”老铁匠问。
“……”
桂云垂眉不言。
“漆月生性冷淡,过往治病也是点到为止,不愿多花时间,我从未见她对人这么好过,桂云,你为什么不想想,漆月这么做是不是别有深意?我若是你,绝不会查她们,免得破坏漆月的大计。”
无论苗母姥姥想做什么,老铁匠都不在意,他这一番话只想打发桂云,却也不无道理。
桂云俏脸阴晴不定,神色更加凝重。
“苗母姥姥死得不明不白,我徒弟秋芜却是实实在在死在她们手中,秋芜是我最好的徒弟,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就像我的孩子。”中年男人再度开口。
“你想要什么?”铁匠问。
“一个太巫身值二十年功德,铸成以后分我十年,否则我无法给徒儿一个交代。”中年男人说。
“妄想。”铁匠回答的也干脆。
“那我也不会罢休。”中年男人六臂舒展。
铁与火的敲击声里,剑拔弩张的气氛越来越浓,封花与苏真都盼着他们能打上一场,好让他们趁乱脱逃,可是,匠人们言语上针锋相对,却也不像真要过招。
仔细一想,苏真也明白了其中关节:老匠所规矩森严,不许匠人内斗,否则定会折损功德。
三人就这样耗在老匠所中。
苏真与封花对视了一眼,心一点点下沉。
时辰渐远,老君欲灭。
黄昏时分,苏真向余月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苗母姥姥为何突然去世了?她对我们做了什么,封花又是怎么起死回生的?”
“她是自愿的。”余月说。
“自愿?什么自愿?”苏真不解。
“嘘,先别说话啦~”
余月打断了苏真的话,并压低声音:“竖起耳朵,仔细听。”
余月提醒时,喧嚣声还离得很远。
可苏真听到了。
他无法描述那种声音,像妖风过境,摧毁建筑与植被,也像角马迁徙,蹄子踏碎岩石与大地,若倾耳细辨,却又在里面听出了铁与火的意味。
有什么东西从那边冲杀了过来,火焰烧穿青雾与尘埃,凶怖地燎上天际,那是老匠所千年未出现过的景观,仿佛末日降临。
“那是兵荒马乱之音。”余月给予了准确的描述。
兵荒马乱?
老匠所乃诅咒之地,哪个不要命的会杀到这里来?
此时,但听鼓声大擂,声震天际,巨妖的吼声高亢嘹亮,穿云裂石,扫过千里大地,来到面前:
“一千年来,吾等囚于镇魔塔下,受尽轮回煎熬之苦,要生不得,要死不能,今妖主降世,终得自在!
吾等妖身皆已残破,不复巅峰,便以这无用之躯杀入咒难之地,夺来神兵利器,为妖主献礼!!”
老匠所之外。
群妖像是一瞬间出现的。
当初去往九妙宫的路上,南裳就好奇过,镇魔塔倒塌,放出了无数妖物,可这几个月,却没怎么听到妖物作乱的传闻,妖怪们不知去了哪里。
今日,这个问题的答案出现了在了苏真面前。
老君在这一刻熄灭。
黑暗中,群妖踏过大地,火焰更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