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毫无顾忌直呼宋庠、高若讷那等朝中重臣名讳,又能劝官家下旨召回范仲淹的小后生……
张尧佐有点麻了。
庆历三年的新政,掀起了他大宋近些年来最激烈的一场党争之辩,一派主要是由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蔡襄、王素、余靖等人组成的“新法派”,另一派则主要是由夏竦、贾昌朝、章得象、宋庠、王拱辰、刘元瑜、钱明逸等人组成的“反新法派”。
这两派是庆历新法最积极的支持派与反对派。
但除此之外,朝中还有一些站队中立,或者不明着表态的官员。
保持中立者有文彦博、庞籍、叶清臣等,不明着表态的有吕公绰等所代表的“吕氏”——只因吕公绰不想破坏其父吕夷简晚年时与范仲淹化解恩怨的局面,不希望再与范仲淹为敌,但从利害角度,吕氏其实也偏向“反新法派”。
那时他张尧佐亦有一只脚站在“反新法派”那边。
倒不是说他张尧佐有多么反对新政,或者故意要和范仲淹等人为难,事实上他倒更愿意融入范仲淹那一派,毕竟“新法派”名声更亮、更好,奈何对方从骨子里看不起他这个靠侄女张美人受宠而平步青云的家伙,屡屡弹劾令他难堪,此时“反新法派”递出善意,张尧佐也就只能顺水推舟,一只脚站到了“反新法派”那边。
他与钱明逸等人的关系,也是在那会儿拉近了些,事实上在此之前双方也没过多交情。
至于原因,张尧佐有自知之明,无外乎夏竦、宋庠那批人私底下其实也看不起他,若不是为了扩大声势打击“新法派”,对方或许根本不屑与他接触。
而自“新法派”失败,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接二连三被外调以来,他张尧佐依然没有真正被夏竦、贾昌朝、章得象、宋庠那个圈子接纳,平时碰面也不过是点个头打声招呼、寒暄几句罢了。
至于这些人并未像“新法派”那样处处针对他,那估计也是看在他侄女张美人仍然还受宠的面子上——相较“新派法”那些好似容不得朝廷有一丝灰尘的直臣,“反新法派”对他确实要宽容地多,或者说无视。
因此之前钱明逸暗中释放善意,看似要助他教训一下那个小后生,张尧佐也觉得有点意外。
他还以为那是对方要接纳他的表现呢。
此刻他明白了,钱明逸根本不是为了帮他,而是要借这件事报复那个小后生。
而他张尧佐,就是那个递刀的蠢货。
若是那小后生今日当真遭了罪,能撇下他只报复钱明逸?
他何苦得罪一个能劝官家下旨召回范仲淹的小后生哟!
张尧佐脑门发汗,心中暗暗叫苦。
天见可怜,他不过是想借侄女受宠拼个仕途,拼个荣华富贵,可从未想过要介入朝中的派系之争啊!
要不我认个罚算了?
张尧佐犹豫着想到。
就在他暗自犹豫时,忽听“啪”地一声,原来是钱明逸重重一拍惊堂木。
“荒唐!”
只见钱明逸目视赵旸,沉声喝道:“犯民见官,理当跪审,既然你不能自证官身,本府自然有理由怀疑你假冒官员……”
“就算我有十名入内内侍省的御带器械随行保护?”
“……”钱明逸眉头一挑,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站在赵旸身侧冷笑连连的王中正几人,斟酌着道:“官家派人保护,却不是你能藐视我开封府的理由。你既不能自证官身,那就不能免去跪审!”
赵旸冷哼一声,丝毫不给面子:“我连官家都还没跪过,跪你?”
张尧佐听得心惊,此时钱明逸却再次一拍惊堂木,沉声斥道:“当真不跪?!那就莫怪本府以你藐视开封府之罪,将你重罚!”
“你看着办吧。”赵旸双手环抱道。
不说张尧佐为之侧目,钱明逸的面色亦愈发难看,一拍惊堂木喝道:“来呀!先打二十棍杀威棒!”
左右两排差役中,当即便有四人出列。
见此,王中正几人又惊又怒,立即将赵旸围在当中,性急的魏焘都把兵器抽出了半截。
眼见钱明逸目光闪动,赵旸按住了魏焘抽兵器的手:“还看不出来这家伙是故意针对?这是开封府,你一拔剑,不是又给他一个借口?”
“可是……”魏焘满脸犹豫。
“慌什么?”赵旸按着魏焘的手把其抽出半截的兵器给塞了回去,目视着钱明逸淡淡说道:“咱不是已经有人去搬救兵了么?官家会得知的……有胆量他今日就弄死我,回头官家诛他满门;若今日弄不死我……”
他缓缓抬手指向钱明逸,绷着脸缓缓道:“……我就弄死你!”
整个衙堂鸦雀无声,且不说在场的差役们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就连张尧佐也看呆了,微张着嘴一脸难以置信。
在开封府的衙堂上,当堂威胁开封府的首官?还张口威胁要弄死对方?
张尧佐恨不得立刻叫来曾经那些弹劾他嚣张跋扈的谏官,拎着他们的耳朵大喊一声:看看,都看看,这才叫嚣张跋扈!跟他比我张尧佐算什么?
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钱明逸,却见后者手按惊堂木,虽面色阴沉、却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用惊疑的目光盯着赵旸,似乎是在权衡什么。
就在这时,衙堂外传来一阵喧哗,钱明逸抬头一看,便看到一名府吏穿过第二道正门,匆匆朝主衙而来。
紧接着,一队禁军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