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值夜班太辛苦了吧。”
猜测到第三次的时候,张瑾玥的脸上只剩下关切,“太辛苦就别干了。从去年开始你就睡不好觉。我知道的,你悄悄吃过几次我的安眠药。”
张瑾玥的反应让陈相五味杂陈。他知道张瑾玥和一些父母不一样,她一向把他看作一个独立的人,尊重他的一切。
他上电视,她高兴,不是因为他能给她脸上贴光,给她炫耀的资本,而是单纯地觉得他优秀。他从小就清楚,自己的母亲是一位无可挑剔的慈母,但还是没料想到这份母爱能单纯粹到这样一种程度。
“这份工作很好,但我不喜欢。”陈相坦言。
这是他第一次对张瑾玥袒露心声。在这个特殊的家庭里,即便母爱再浓重,也无法庇护他的一切。17岁的夏天,赵栋梁擅自修改他高考志愿时,张瑾玥被诊断为肺癌早期,正忍受着化疗的痛苦;17岁的冬天,他本有机会通过所在高校的拔尖创新人才选拔转专业到计算机,但赵栋梁拒绝签署知情同意书。他想尽办法越过赵栋梁,甚至不惜和学院领导大闹一场,却被一句未成年无自主权否决。而那时,张瑾玥肺结节复发,做了第三次开胸手术。
在这两次决定人生的关键节点上,他都没有寻求母亲的庇护。一方面,在心境不定时,偶然间看到一句格外打动他的话:少跟妈妈说难过的事,她帮不上忙,也会睡不着觉。另一方面,他从不担心自己被抛弃,只害怕赵栋梁抛弃张瑾玥。因为一旦张瑾玥支持自己,她就站在了赵栋梁的对立面上。那位不允许被任何人违抗的古怪老头,很可能就此撒手不管她。他一向理智,深知作为一个一无所知的学生,就算再有骨气,也无法维持母子二人的生活。张瑾玥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家。
而现在,张瑾玥病情平稳,达到临床痊愈的标准,他也有经济能力,再加之赵栋梁身居高位属于公众人物不敢做出薄义之事。辛苦忍耐近10年,他终于可以像孩子叫喊不喜欢吃苦瓜那样,向世界上最在乎自己的表露最真切的想法。
年糕凉了,蒸气散尽了,暖黄灯光之下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陈相清楚地看到担忧和关切全然从张瑾玥脸上褪去,换上惯常的笑。
“那就换一份喜欢做的吧,妈支持你。”张瑾玥重新拿起筷子,把餐盘里最后一粒干贝夹到陈相碗里,“之后怎么打算呢?”
“攒够违约金,六个月后离职。趁还年轻,转行到算法工程师,争取三年内站稳脚跟。”陈相一五一十答。
“违约金?”张瑾玥疑惑道。
“我入职时签署了10年服务期,提前离开,要支付每年两万的违约金。”陈相解释张瑾玥的疑问时,是强忍着烦怒的。因为这种性质的单位,服务期一般是5年。高梵他们签的也是5年,只有他是10年。很难不怀疑,这是赵栋梁的杰作。
“你现在还差多少?”张瑾玥又换上一脸关切。
“3万。”
“你等等。”
从陈相嘴里探出数额后,张瑾玥放下筷子,起身进了卧室。再回来时,捧着一个陈旧的铁皮饼干盒。陈相认得,这是中学时期,某一年学校奖给年级前十的奖品,他把它作为母亲节礼物送给张瑾玥了。过去这么些年,她都还留着。
张瑾玥笑盈盈地打开盒子,从中摸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陈相,“这里面有4万5,密码你生日,拿去吧。交完违约金,剩下的留着傍身。你想做的那个工程师,我听说过,都在大城市,花销很大的。”
陈相没有接。他有些惊讶,张瑾玥45岁时就从单位办理了病退,工龄短,退休工资根本没多少。再加上生病期间和日常护理的花销,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张瑾玥似乎看透了陈相的心思,解释道:“妈最近两年好很多了,挂靠在事务所,给一些小公司代理记账。挣得不多,但不用坐班,一点也不累。而且你爸也没亏过我,他给的生活费从来都是足的,除掉日常花销,多少能剩一点。”
陈相依然没有接。虽然为了张瑾玥,自己委屈了很多年。但在他看来,张瑾玥的生活比他还要苦。他还年轻,还有资本去闯荡属于自己的生活,但张瑾玥没有,她把自己的半生都耗在一个不爱她的人身上,像保姆一样伺候一个脾气古怪的男人。钱在任何时候都能成为一个人的底气,也许张瑾玥更加需要它。
“仔。”张瑾玥像往常那样呼唤陈相,把卡轻放在桌上,然后埋头在铁盒里翻找东西,边翻边说,“你不用顾虑,这是妈欠你的。”
陈相闻言,立刻揪起心。他从未觉得她对自己有所亏欠,他不希望她这样想。她曾给过他一个幸福的童年,让他在一个扭曲的家庭里成长为一个健全的人。他理应守护好她的后半生。
张瑾玥接下来的话,是让他出乎意料的。
她从铁盒中捏出一张对折的小纸片,展开来,上面用圆珠笔手写着三个空心艺术字:许愿券。
陈相看到后,立刻回忆起能治愈他一生的童年。在小学中高年级,男孩子最调皮的时候,张瑾玥为了管教他,每年给他发四张这样许愿券。只要他认真学习不捣蛋,就允许他交回一张,并实现他的一个愿望。他一般都会许愿零花钱买不到的课外书和玩具。
“有一年你想要一个四驱车模型。但那年财政不好,我和你爸都发不出工资,就没给你买。这是妈欠你的。”
陈相无奈地笑了。张瑾玥说的确有其事,但他从没把这生活所迫下的小小食言放在心上。小孩子的乐子多了去了,他压根就没挂念过这件事。张瑾玥竟然记了20多年,记到现在。
和张瑾玥度过的第7449个晚上依然温馨美好。陈相收下了她的卡,许给她一个红红火火的未来。
晚餐的最后,张瑾玥一定要他尝一口年糕。他推脱不掉,只好掰下一小块来吃。软弹的糕皮下,流出紫红色的晶莹馅料。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零食,糖渍樱桃。长大后的他并不再喜欢吃甜食,但那一晚,他吃得很开心。
离职之路提前6个月开始,既没有他所期望的顺利,也没有他想象的不顺利。
年后,他回到岗位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领导递交辞职报告。紧接着,第二天,赵栋梁接到通风报信,立刻找他谈心。这一次,他不再有任何顾忌和牵挂,态度十分坚决,让赵栋梁劝阻失败。
在他以为成功度过赵栋梁这一关时,发现离职材料上要集齐各个部门领导的12个公章,其中有两位一直出差,对他避而不见。再后来,他费劲周折解决掉好公章,却始终拿不到违约金的到账回执。他就这样被耗着时间,马上就要耗满半年,终于在6月的最后一日迎来了转机。
到账回执拿到了,离职材料完整且被批准了,进度走到99%,只剩下档案室的流程。陈相非常清楚,最后那1%有可能永远也走不完,但他毫不在意。能不背负纠纷,干干净净的离开,已是万幸,剩下的那个纸袋不要也罢。至于6月的最后一天发生了什么,他无从得知,只能猜测是张瑾玥在其中起了作用。
他不忍去揣测张瑾玥为此付出了什么,只是更加坚定地想要离开,去实现期许给她的红红火火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