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相顿了一下,缓缓吐出这一个字。
“这里是人民医院。张瑾玥分娩期间心跳骤停,我们正在全力抢救……”
在这座孤立在平坦海岸线不远处的山坡上,巨斧一般的大风无差别地砍斩一切人造之物。值班室单薄的墙面不断受到冲击,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室内的灯光忽明忽暗。
沉甸甸的听筒从手中滑落,视角倾覆,明明没有抬头却被闪烁的灯光晃得睁不开眼。后脑“咚”得一声着地,却没有感受到一丝疼痛。眼皮紧紧黏在一起,视野里一片猩红。
紧接着,万籁俱寂,好似时间停滞。眼前的厚重红色逐渐变浅变亮,变得通透和生动,像是初夏傍晚里柔和的霞光。
“嗨哟嗨,嗨哟嗨,嗨哟嗨……”
伴随着咚咚鼓声,十多条色彩鲜艳的龙舟在宽阔的河面上你追我赶。
领头的一艘上,有二十名浆手,统一穿大红色的无袖背心,双手持长浆,划得水花四溅。船尾的舵手紧握住船舵;船头的鼓手攥着手腕粗的鼓棒,两手交替匀速砸向鼓面;夺旗手低趴在龙头上,死死盯着终点的方向。
很快,他们率先逼近终点。夺旗手半身探出龙头,伸直右手,在船身接近漂浮在水面上的彩色丝绸旗帜时,一把将其从底座上拔下。浆手们高高举起长浆,欢呼声让整条河流都充满活力。
比赛结束后,浆手慵懒地把舟慢划回岸边的领奖台。在中途,夺旗手一跃入水。刚刚回归平静的河面上又一次被激起绵长的水花,水花一路蜿蜒延伸到河心的一艘小渔船上。
船上,一位身穿素色连衣裙,扎着马尾辫的姑娘不断冲水花招手。
“陈波,你们得第一了!”张瑾玥对着半身露出水面、扒着船身一跃而上的身影欢呼雀跃。
“多亏你找来的观光团。队员们看到岸边站着一排姑娘,都划得可卖力了。”陈波从船头的布袋里掏出毛巾擦干周身,又换上舒适的短袖绵衫。
做完这一切后,他抬头望了望天,匆忙给船调了个头,“快开始了。”
两人并排站在船头,面朝火红的落日,谁也没看谁。张瑾玥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遥远天边,有一层既厚重又平坦的云层,贴近绵延的山丘,托着那轮红日。不一会儿,日轮的边缘触碰到云层,四射出金灿灿的光柱,把整个云层变成流金的海洋。
紧接着,当太阳继续没入云层,只剩下半边脸时,云层的一角忽然出现一道竖立的彩虹。七种颜色交织在一起,淡淡的,既明亮又柔和。
慢慢的,太阳完全被云层遮挡,整个天空都变得红彤彤的。在此期间,那抹彩虹由细细的一线变成瀑布般的一片,愈来愈鲜艳,比钻石界面上精心设计过的人造虹彩还要耀眼。
“你是怎么知道会有彩虹的?”张瑾玥看向陈波,眼角弯成好看的弧度,眸子晶亮亮的。
“水滴折射太阳光线形成彩虹,我知道那片云的肚子里有雨。”陈波与张瑾玥对视,笑得很灿烂。
说完,两人同时把视线移到远方。晚风吹乱了张瑾玥的碎发,飘扬的发丝被霞光渡了金边。
“我有一首诗想送给你:晚霞牵着暮雨同行,揉成余温和清凉,有心摘下的静海被吵醒,我心如浪潮。”
优美的字句从张瑾玥口中缓缓吐出,组成一首令人沉醉的歌。
“你没有要送给我的吗?”她问。
“当然有。日落沉溺于橘色的海,晚风沦陷于赤诚的爱。”
当最后一丝晚霞被地平线吞噬殆尽时,陈相眼前的一切都缓慢褪色。那些或明或暗的灰阶杂糅在一起,不断改变形状,最终化为陈波的遗像。
人的一生,无论曾经多么生动美好,终归都要被简化为一张灰色忧郁的相片,其上缀着半个日期和一个不知所终的问号。
陈相十分清楚这个道理,可还是从心底发出了最为真挚的疑惑:
妈,为什么你们明明那样相爱,却要把他永远埋葬在自己的记忆里,隐藏他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好似他是一个从不存在的人?
“叮铃铃铃铃……”
当眼前重归黑暗,他的耳边传来熟悉的铃声。
清脆的铃声包裹着千变万化的泛音,是一种实打实的声响,在他的心头响出一片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