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相回到值班室时,与脚步匆匆的刘胖子撞了个满怀,这让他在心中大呼不妙。
刘胖子是台里最懒的一个人,每次值班,都全程呆在休息室,被戏称为摸鱼大师。可即便这样台里的人也都不会怪罪他,甚至希望他永远不要出现。因为他负责气象预警信息的分发,如果他现身在值班室,迈着沉重的步子把静电地板踩得哐哐响,那么就意味着,今晚要忙起来了。
“刮风打雷还是下雨?”陈相问。
刘胖子睡眼惺忪地摇了两下头,随后侧了侧身,大踏步走到自己的工位上坐定,气沉丹田大喊一声,“都别睡了睡不了了,有台风!”
紧接着,他面前的三个座机电话轮番响起复古的铃声。
“你好,湛江市气象预警中心,大风黄色预警,谢谢。”
“你好,湛江市气象预警中心,暴雨橙色预警,谢谢。”
“你好,湛江市气象预警中心,台风橙色预警,谢谢。”
“哪个台风?”在刘胖子接电话的间隙,陈相趁机问。
“还能有哪个,7号台风‘查帕卡’。“刘胖子头也不抬,手忙脚乱地在电脑跟前敲敲打打一番,接着在座机号码盘上按简号,要把预警分发到区县局。打电话其实是一个非常冗余的操作,只是为了确认对方单位有人值班。哪方无人值守,出事之后哪方担责。
“查帕卡不是北上去福建了吗?“陈相十分惊讶。在高分辨率卫星数据和数值模式的加持下,台风路径的预报是十分成熟的。尤其是最近几年,国内气象观测网全面建立,以及风云四号卫星上天之后,预报的误差可以降到20公里以下。正常情况下,模式说它北上它就会北上,毫无悬念。
“我怎么知道?我就是一信息中转站,除了能喘气以外,和广播台的大喇叭没差。这种事情你应该去问跑模式的超级计算机。“刘胖子说完,举起斑斑驳驳满是茶渍的把手杯,饮尽其中泡过头的凉茶,紧接着把不小心吸入口中的夏桑菊啐回杯子里。
短暂沉寂之后,值班室角落里爆发出一声惊叫。
“首席你快来看!“小谢指着电脑屏幕,神色慌张。
陈相连忙走过去,眉头皱成一团,使劲伸着脖子,好像要把眼珠子嵌进屏幕里。屏幕上是中央台下发的最新台风路径预报,一个黑色圆圈勾勒出台风的轮廓,它的中心位于东沙群岛西侧,7级风圈半径240公里,风圈外侧马上就要与最近的海岸线相切。
从台风中心延伸出色彩各异的实线,代表集合预报中的成员模式对它未来路径的预报。以往,彩线相互缠绕,像编手链那样,说明各个成员模式的预报结果大差不大,可以互相印证。而现在,彩线各自发散,像是一把扇子,这意味着各个成员模式有它们各自的想法,毫无参考价值。
更糟糕的是,从历史路径来看,这个查帕卡在过去一小时内做个了一个急速掉头,本来是要沿北东北方向去福建,结果现在有沿着西北西方向直奔湛江而来的迹象。
这场面着实诡异,别说陈相了,连林姐和罗叔都没见过。
林姐看了之后连连咂舌,“这怕是模式没调好,不知道是哪个毛头小子搞的哦,要挨处分喽。“
罗叔看了之后直挠眉角,挠得眉毛都掉了一根,“我不懂模式,只晓得它这个头掉得太不应该。你看它周围,没有任何强的高低压中心挤到它,它不该掉头。“
正当所有人一同陷入沉默时,一墙之隔的会商室中传来刺耳的铃声,省台要求各下级单位参加紧急会商。
会商室里,气氛与往日大不相同。往日,各个市、区级气象台的首席预报员轮流为省台汇报当地的天气形势,例行汇报完毕后,便开始自由讨论。为了在领导面前表现,通常大家都会语速快到像是嘴里含了烙铁,一刻不停地说,直到说满一个小时。而今天,他们在草草完成例行汇报之后,竟集体冷场了。
显然,无人能解释查帕卡这番离奇的行径。
屏幕上放出一张最新的台风路径预报图,那些花花绿绿的路径,依然分散地像一团刚炸开的烟花。在过去的半小时内,查帕卡又朝西北西方向移动了20公里。
“湛江台,什么意见,有没有在你们那边登陆的可能?“赵栋梁发问。
陈相立刻回答,“没有,我们这边正被大范围高压控制,不利于登陆。顺便问一嘴,今天的模式结果是怎么回事,故障吗?“
屏幕上,赵栋梁的视频头像小小的。陈相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轻易地脑补出了一张板正的、又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脸。
“没有模式就不会预报了吗?基本功呢?那么丰富的观测数据都是摆设吗?“赵栋梁语气愠怒。
“呵。“陈相不自主地冷笑一声。他就知道赵栋梁会这么说,那个老古董,在这个计算机算力统治科学的时代,却总妄想用孱弱的人脑打破算法的绝对之力,狂妄自大。
之所以这样评价,是因为一方面,天气预报是复杂的,因为天气变化是太阳辐射和大气圈、冰冻圈、生物圈、岩石圈、水圈等5大圈层共同作用的微观结果,是一个及其复杂的系统,人类对它们的认知还十分有限。
但另一方面,天气预报也是简单的,因为即便是再复杂的系统也要遵循基本的数学和物理法则。在过去的200年里,经过不懈努力,学者们设计出了一套描述天气演变的方程组,预报未来天气的方式就是解方程。观测资料作为初始条件输入方程组,超级计算机运算并给出方程解,预报员根据经验稍加解读,便可制作出一份差强人意的预报产品。
在这个过程中,人并非完全不起作用。数值模式需要在三维网格点上做运算,而作为初始条件的观测资料是极其稀疏的,目前的人力物力财力不允许每隔几公里都架一套传感器,所以运行模式之前,需要人为地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数据给统一起来。除此之外,模式本身也有一些参数需要人为调节,一套好的预报产品是人和计算机相互磨合的产物。
可这又能怎样呢?在过去的100年里,老预报员带新预报员,像传授武功那样,把自己的经验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经验一点一点积累,预报准确率也就一点一点提高,直到上世90年代,各种天气现象预报的综合准确率陡然提高到最初的两倍。这可并不是因为他们修炼成功了,而是因为数值模式诞生了。准确来说,是因为数值模式被引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