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相在湛江市气象台度过的第五个年头。
如果说这里有什么让他格外留恋,那当属仲夏的夜班。
汛期过半,台风季将至未至,正是忙里偷闲的好时候。他会在傍晚时分,踏着染红半边天的晚霞,早早来到台里,穿过种着棕榈树和金边红桑的僻静小道,走进外墙被粉红色珊瑚藤爬满的食堂,点一份奶白色的杂鱼汤。
这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做汤的鱼是戴着虾姑帽的渔民在浅海区拉网捕捞的小海鱼。剪掉鱼头、剖开鱼肚,扔到只放一点点油的热锅里,翻炒几下后,径直倒入清水炖上两个小时,直到出锅时才放上少许盐、白胡椒和一把翠绿的小白菜。
鱼的鲜味被最大限度保留,汤汁醇香,鱼肉细嫩,暖胃又开胃。一碗下肚之后,味蕾彻底打开。这时,他便会抹一把汗,又从窗口取回两份放凉的荷叶饭和一碗冰镇的凉粉草。
虾肉、叉烧和冬菇作为馅料,包裹在软糯的冷饭里,再辅以两块新鲜的荷叶。拆开荷叶时,扑鼻的香气比窗外珊瑚藤的花香更令人沉醉。
最后,碧绿如冻的凉粉草浇灭所有暑气。
饭饱之后,他会缓步爬上贴着白色马赛克瓷砖的五层平顶小楼,来到值班室里,趴在垫着玻璃板的冰凉桌面上,就着充足的冷气,睡上一个绵熟的觉。
说来也奇怪,接连的夜班早已摧毁他的生物钟,让他年纪轻轻地就惹上睡眠障碍,总是浅眠多梦。可在这张桌子上,他却能睡得出奇好。
宽大厚实,简练朴素,紫黑色的天然木纹散发着沉稳的光泽。这张普通的红木桌有些年岁了,在这间四面墙中的三面都嵌着拼接屏幕、被小型主机和各种连接线填满的现代化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据说,这张桌子是上个世纪时,老一辈的预报员用来画天气图的。他们日复一日地伏在上面,在精薄的二开纸上,就着印刷模糊的底图,让纤细的蘸水笔尖流畅地行走在密密匝匝的数字之间,勾勒出老天爷的模样。
每当目光穿过光洁的玻璃,触及印在柔软漆膜上深浅不一的笔痕时,他总会莫名的平静,不稍一会儿便熟熟睡去。
他从未深究过其中的原因,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是先人赐予他的脚踏实地的安心。
今天也不例外。即便他即将背弃他们。
“首席,祝你离职快乐!”
熟睡的陈相被一串清婉的声音吵醒,他迷迷糊糊地起身,发现高梵正端着一个巴掌大的小蛋糕,站在桌前,笑得很腼腆。
“首席,祝你离职快乐,也祝你生日快乐。这是我亲手做的,给你庆祝。”
蛋糕被轻放在桌面上,雪白的奶油上点缀着一颗颗樱株,这让他联想到一个词:唇红齿白,就像眼前的人那样。
“谢……“他的感激之词只说了一半,便被周围的哄闹声打断。今晚有5个人值班,分别是刚刚结束实习期的高梵和小谢、正当年的老预报员林姐、老眼昏花退居二线的罗叔和全台吉祥物刘胖子。除了正在休息室里睡觉的刘胖子以外,其余的人都围在他身边,一言一语地感慨着。
“哎呀,陈首席,没想到你真的要辞职了。你可是咱们气象台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席预报员,刚上任一年就带着我们拿了全省的预报冠军,年纪轻轻的就走到咱们这个行业的终点。这么前途大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就是!首席你可不能走,你走了还有谁能带着我们拿精神文明奖,三万块呢!你这样简直就是让本不富裕的我雪上加霜。”
“小陈,听我一句劝,年轻人做决定要多考虑。你看你,既有能力,又有背景。你爸现在已经是省台台长了,只要你按部就班干下去,迟早有一天可以坐到局长的位置。咱们台里,我最看好你。“
惜别之词在仍未清醒的头脑中滑过,没有激起一丝波澜,但“你爸”这两个字让他顿时心生烦闷。他父亲赵栋梁是省台台长没错,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要不是那位天天把脸板得像块砖的独裁老头,逼他学气象,逼他做预报员,他才不干这一行!
台长是我爸这种事,他不稀罕。
“你们别劝他了,我觉得不干了也挺好的。“高梵捏着一把塑料刀,仔仔细细地把蛋糕切成小块,用小托盘装好,仪式感瞬间拉满。
她把其中切的最完整的一块推到陈相面前,撅着嘴嘟囔,“这工作有什么好的?钱少事多离家远,除了稳定一无是处。一遇到汛期人手不够,就要接连值大夜班,人都憔悴了。要不是我稀里糊涂地签了5年的服务协议,早就走了。”
“就是!“陈相激动拍桌,连连赞同,“这工作有什么好稀罕的?我那些高中同学,学金融的去投行年薪百万,学计算机的在互联网公司年薪百万,学艺术的混娱乐圈日薪百万,一个比一个混得好。也就是我,一穷二白。”
“可是首席你之后要做什么工作,你不会真的要转行到计算机吧?”高梵盯着陈相手边那本皱巴巴的《深度学习》,语气担忧,“你都26了,还是非科班出身,哪个厂会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