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从此留在岛上,不觉光阴荏苒,一年很快过去。
他日逐去到桃溪中央,靠触摸零露容貌和皮肤的变化,推测小舟上时光的流逝。第一年,零露以极快的速度苍老了下去,肌肤变得粗糙,皱纹越发深刻。江离“看”在心中,反而越发心平气和,因那飞逝的光阴既是残损,亦是救赎。
第二个年头过去,零露的身形愈发枯槁,一身肌骨消磨,头发日渐稀疏,从壮年落向衰朽迟暮。若江离估算得没错,零露大约已年近五十,即是说,小舟上已过去了二十年。但对于来年零露能否醒来,他却毫无把握。
这一年,他不时在岛上各处周游,不止一次地登上无死生崖,聆听海潮的生灭流转,欣赏朝彻台从无停息的歌声,甚至有幸亲历了一次岛上的招魂仪式。女使们将不系舟的所在描述给他听,他笑道,虽看不见船舟,可我见过苏珊娜。
第三年秋,他意外地迎来了两位故友的到访。当只听到道平和播流的声音时,他的心沉了一下。反倒是道平先开了口,小扇能治好,何忧已无遗憾。江离有些不甘,尤神医不是说那仙草有效么?道平笑道,是效是有效的,却不能起死回生。尤神医之所以不说,是为安慰我呢,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何忧也是。
江离听她说得洒脱,知她未在悲痛中沉溺,才稍觉放心。道平又道,何忧走后,她不愿留在福建,可也不知要去哪里,就在这时,播流找到了她。见到她后,播流只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想去无死生崖么?说到这儿,道平笑了,我怎会不想,这是明知故问。播流从旁道,我总得问问,你想去哪不打紧,我陪你便是。
两人在螭龙屿陪伴了江离和零露足有月余。临别前,道平拿出两卷书来交给江离,一是江离续写的《金箧浮世》外传,一是那《琳琅清斋记》,皆是何忧口述,道平落笔写就的。江离婉拒了前者,只收下了经书。
送走二人后,江离携经书回到桃溪之畔,对着溪水空坐出神。忽起了一阵风,吹得桃叶潮水似地响,当中似乎混着微弱的涟漪声。
江离心中一缩,侧耳倾听。那涟漪初时只是淡痕,片刻后便有了清晰的形状,犹如刻在墨纸之上的白线,由远及近地扩散过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
墨纸上的白线盘转着延开,瞬息间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涟漪正是从那人脚下泛起。
江离的身子开始微微发颤。三年来,他的双目并无一分复明迹象,而此刻却仿佛看到了眼前正发生的景象:那从溪中走来之人,周身被沉重枯槁的气息萦绕,步伐蹒跚,精气近乎耗竭。白线未能描摹出她的脸,但她的目光正切实从黑暗中直透进来,与她的衰朽形色全然不同,那目光明净清新,宛如孩童。
江离恍在梦中,无法断定此景是真是幻,一时语塞。那人已走上岸来,似就站在他面前,竟也一语不发。
良久,那人茫然地问了一声:“谁?”
那声音沙哑刺耳,与在不系舟中无太大差异。仅只一字,江离已确信那是零露。至此,她方信所见并非幻觉,心中空白,张开口,只唤出声“零露”。
却听零露语气恍惚:“你,是谁?”
江离错愕:“你怎会,不认得我?”
零露木然道:“我真的记不得了。”似又努力回忆了半晌,仍道:“真记不得了。”
江离明白过来,世间三年,小舟中却是三十年。即是说,在蚀籁效力消退过后,零露续又在那噩梦中苦苦挣扎了十年之久。直到令她灵魂不安,悔愧痛苦的往事不再纠缠,她不再一心求死,方得醒转。他释然,忘却对零露来说,不失为一副良药,忘却得越多,负担便越轻减。或许不分好坏,让一切掩埋于时间,正是使她醒来的最快捷径。
他调动想象,努力刻画眼前人的模样:她应已年近花甲之年,此刻,大概正因记不得自己是谁而面露难色。也罢,人大凡到这年纪,有几个不健忘?到死时,终是会甚么都记不得。这般想来,此是人皆要走之路,不必太过悲伤。
虽如是想,江离的声音却已哽咽:“记不得也无妨,我是你的亲人。一直盼着你醒来。”
“是这样啊。”零露默了片刻,才道,“那此处,就是我的家了?”
“对,这是你的家。”
她的声音中顿添了一分安心,随后又问:“你在做甚么?”
“我么?”江离有些猝不及防,只因手中握着那经书,便随口道,“我在读经书。”
“甚么经书?”零露的头脑大约不甚清明,竟没发现江离的眼盲。
“《琳琅清斋记》,还记得么?”
“抱歉,也记不得了。”
“记不得也无妨。不如我讲一段来?你尽可当做新故事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