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荣荣自醒转后,便在戏法园住下。
戏法班的师兄弟姐妹,都是她无比熟悉的人,彼此有过生死之义,患难之情,是金陵城除宋衍外最值得信任可靠之人。
宋衍从豫州回来后,忙于清查墨渊阁残余势力,燕荣荣则一心扑在学习机关术上。
从前百般想着法子逃过学习,如今仔细一看,才惊觉,万事万物都有它运转的规则。
小到一个齿轮,大到自然潮汐,都有可以推论的规律。
那么,只要举一反百,推一证千,就能得到数之不尽、无限打破规律的技巧。
有了打破规律的技巧,反推之下,便能创造出更高阶更难打破的规律之法,再打破,再创造,直到连自己也不可破解。
称之为,秘术机关。
代尽欢得知燕荣荣沉迷机关术,差人将私藏的所有机关书籍全部送到戏法园。
燕荣荣回顾与他相逢相处的这些时日,明白他虽有隐瞒捉弄之意,可倾囊相助之时,亦是真心真情。
旁人可以怨他,恨他,她作为受助者,如何有资格去责怪去埋怨?
他的人情,纵是她费尽一切,也无法偿还。
思来索去,燕荣荣还是决定同他见上一面,将过往摊开来好好聊聊。
黑衣人将书信送到代尽欢手中时,忍不住开口多言:“不枉门主苦心费尽,燕姑娘终于回心转意了。”
代尽欢接过书信却是不敢看,苦笑道:“她哪里是回心转意,她这是要与我和解,想千方百计还我人情。”
“这样不好吗?门主又有机会同燕姑娘做朋友了,只要做了朋友,日复一日,总能得到燕姑娘芳心。”
代尽欢缓步走向烛台,将书信放在烛火中烧尽,摇头道:“她那样执拗的人,已经爱上了宋衍,必是不可能再喜欢我,其实哪怕没有宋衍,我从前戏耍过她伤害过她,她也绝不可能再对我有什么心思,我与她之间早就没有什么可能了。”
“那门主为何还对燕姑娘这般照拂……”
“她虽不喜欢我,可我对她的喜欢却难控制,人生一世如行游戏,无妄又无趣,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是我这一生都不能预料的事,算是好事吗,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这样行尸走肉般的人,遇到她之后犹如血肉重塑,我终于感受到了,作为一个人的乐趣是什么,如此一生,倒不算白来一趟。”
代尽欢说着坐回塌中,在一堆酒壶中寻寻觅觅,捞起一只有酒的壶,仰头狂喝。
“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待到酒壶中的酒喝尽,他又笑了起来,将酒壶丢到一旁,摇摇晃晃指着空气道:“我就是要让她欠着我,欠我永生永世,永远无法偿还,如此,她便能念着我,至死都忘不了我。”
黑衣人没想到一贯高高在上的代尽欢会对着自己说这样多走心的话,见他逐渐陷入醉意倒回塌中,这才小步离开。
将门关上时,他依稀听到酒壶碎裂的声音,不由得默默唏嘘。
饮爱者以为沐爱百年难逢,如逐光般孜孜苦求,绝爱者却只当笑话,眼看沐爱者自甘自堕,永溺其中,与爱共亡。
燕荣荣没收到代尽欢的回信,大约明白他的意思,两人如今是绝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那般毫无芥蒂,不过是心知肚明地努力维系着表面友谊。
对谁而言都是一件不自在又很为难的事。
如今便只能先欠着他的人情,日后,若是代尽欢有需要,她竭力而为罢。
有了代尽欢送来的这些机关书籍,燕荣荣的进步一日比一日大,她甚至能与书上的那些先辈产生共鸣,不必翻看下一页,便能得出与先辈们同样的机关之术。
所谓的八卦阵,所谓的太行图,所谓的乾坤阵,天下五行,无不在其中。
是日,她在院中摆满水缸,绕着水缸来回行走。
熟悉的打趣声从院门口传来:“多日不见,如今你倒是改行推测起天时星历来了,莫不是将来要去司天监?”
燕荣荣回头看去,见是一个长相英气的女儿家,正摇着羽扇冲她笑,诧异之外定睛一看,竟是公输怀明,当即大吃一惊。
“怀明兄……噢不,怀明姐姐?”
早在初识时,燕荣荣已瞧出公输怀明女扮男装的把戏,只是公输怀明并无女装示人之意,她便佯装不知,如今公输怀明以女装示人,实在令她有些吃惊。
当日公输怀明追随燕江灯而去,人人皆知,她对燕江灯有别样情愫,如今女装示人,莫非两人已成?
想到这里,燕荣荣心中有些雀跃,小心翼翼追问:“怀明姐姐,江灯哥哥可是同你一道回来了?”
公输怀明摇着羽扇的手略略一顿,很快又继续洒脱摇起来:“尚未。”
“尚未?可是让你先行一步,他缓缓跟上?”燕荣荣有些不死心地追问。
公输怀明羽扇轻敲燕荣荣额头,欢快笑着:“傻丫头,尚未的意思,便是你怀明姐姐我尚未将他拿下,你莫要再问我这般难堪的问题了。”
燕荣荣下意识摸摸额头,的确不好意思再问有关燕江灯任何的问题了,张着的嘴只能默默闭上。
其实燕江灯回来了又如何,她还不知道怎么面对燕江灯呢。
即便和燕无籍断了父女之情,即便燕江灯的父母并不死于她之手,可她的心中仍旧有无穷无尽的难受和自责。
太残忍了。
过往的一切对燕江灯来说,实在太太太残忍了。
她有什么资格祈求他回来呢?
公输怀明见她黯然玄伤,又拿羽扇轻敲她后脑,笑道:“他从军去了。”
从军去了,这几个字一说出口,燕荣荣登时露出几分苦笑。
这个借口,这个理由,她先前已用过一次。
那时用在安慰柳宁身上,没曾想,如今倒轮到自己被人用同样的借口安慰了。
公输怀明见她不信,笑容更为灿烂:“傻丫头,怎么不信呢,他当真去从军了,要不然你以为我这样的人凭何放弃?纵使他跑到天涯海角,我亦无时无刻相随,然而军营那种地方,实在不适合我,我见不得那般血腥场面,只好打退堂鼓回来了。”
燕荣荣抬眼看着公输怀明,她虽笑得明媚,眼底却满是无奈苦楚,想来这一路同样很不容易。
“也好。”她小声地说。
公输怀明收敛笑容,点点头,附和道:“是很好,他说他不知后半生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在路上,我们帮了一些被欺压的流民,他说他好像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他说他已失家,便要天下人不再失家。”
她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可惜,我不似他那般高尚无私,我的心中只有二人小家,顾不得天下人的大家。”
说罢,公输怀明又痴痴笑了起来:“也罢也罢,绿杨芳草长亭时,地角天涯有穷路。”
燕荣荣看她摇着羽扇离开,脚步潇洒,大有一副看开一切的模样,心底油然升起钦佩之意。
连爱意都能重拿轻放,当真是世间最最肆意无拘之人。
她低头看向罗盘,又抬头看看逐渐昏暗的天色,重新在水缸旁绕起圈子来。
她要等北斗星现,等一个可以将所有举一反百系在同一条绳上的机会,这样的规律,需要无数次的推演,也许最后结果仍旧是虚无,她也甘愿耗。
夜风习习,孤廖寂夜,燕荣荣打起瞌睡来,倚着院中的躺椅陷入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