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大雨终有停下的一日,医馆门口的黄色野花开了一大片,宋衍将这些花仔细摘下,放在两人病榻旁。
猛然间,小木屋中满地的血和被血染红的野花画面侵入眼中,宋衍脊背不由得一梗,手忙脚乱将这些野花收回。
药盏被胳膊轻撞,在原地打着圈朝地上摔去,宋衍眼疾手快,屈膝去捞,却只抓到药盏边沿,眼看着滚烫药水浇了自己一手。
饶是如此,宋衍依旧没有松手,死死抓着药盏边沿。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药盏,想到这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成了徒劳,这些天强忍着的苦楚终于是忍不住如决堤之水……
在他低掩的抽泣声中,在他无望朦胧的时刻里,一道轻柔的声音从病榻之中传来——
“行之哥哥。”
宋衍抬眼看去,见燕荣荣睁了半眼,努力朝他扯起一个笑容:“别哭啦,行之哥哥。”
宋衍怔了怔,来不及擦泪水,来不及将药盏放回原位,急忙扑过去轻抚燕荣荣面庞:“荣荣,你醒了?你当真醒了?”
“我醒了,我当真醒了。”
燕荣荣说着勉力支撑自己坐起来,见宋衍来扶自己,便扯起一个嘚瑟的笑容:“没什么的,行之哥哥,我一点也不疼。”
宋衍脸上的泪水还未干,听她反过来安慰自己,鼻尖一酸,又是忍不住滚下热泪,落在燕荣荣的手背上。
然而,只一滴,他便动作仓皇擦去眼泪,扯起笑容,仔细整理眼前人额间的碎发:“往后不可这般任性了,好吗?”
“好,行之哥哥说什么都好。”燕荣荣乖巧顺从地哄着他,生怕他再又哭起来。
她如燕般雀跃扑入宋衍怀中,正要将人紧紧圈住,余光一转,发现这屋子里的另一张床榻之上,还躺着柳宁,脸上笑容顿时收紧。
“柳宁……”
宋衍闻言默默叹了口气,告诉她柳宁当下的情形并不乐观。
燕荣荣无力地靠在宋衍肩头,望着柳宁那张煞白的脸,哀切道:“大夫说她归期不定,我倒觉得是柳宁她自己不想醒过来,一腔真心相付之人,竟是害她兄长灭亡的罪魁祸首,她岂能不恨?就算醒来,也是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泥潭里被时刻折磨,倒不如这样不问世事……”
“你说的自然有道理,只不过,太守年迈,已失一子,只有一女,如何叫他不伤心?今日早晨见到太守,他连眉毛都白了,双眼更是无光,却还是执意来医馆看女儿,每一次看到毫无反应的女儿,无疑是往他心尖上多插一刀。”
宋衍说着摇摇头,将燕荣荣按回床榻:“你先躺着,我让人再给你煎一碗药。”
燕荣荣不想他这么快离开,想要同他多说一些话,可方才宋衍抽泣的模样实在令她难以释怀,便不忍心再令他为自己多操心,凡事顺着些又能如何?
她等着等着,逐渐有了困意,再度陷入睡梦之中。
直到一阵哭声将她惊醒,下意识喊出宋衍的名字,未曾想,睁开眼看到的却是趴在柳宁床头的豫州太守。
他果真如宋衍所言一般,满头白发,甚至连眉毛都白了,眼睛都无光了。
豫州太守见燕荣荣醒来,眼眸登时一亮,挣扎着要爬起来:“太……太好了,燕姑娘你醒了,我我我去找宋……”
“太守大人不必着急,行之哥哥已知我醒转,为我煎药去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豫州太守浑身的力气又卸了下来,像是没有骨头的人瘫倒在地,紧紧握着柳宁的手,继续念叨:“宁宁,我的好宁宁,你的命怎么这样苦,爹爹当时同你说那个男人不可靠,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若是能重回他上门提亲那日,爹爹哪怕拼上这条命,也要将他千刀万剐了!”
燕荣荣听见这些话,忍不住开口:“太守大人这几日总是同柳宁说这些吗?”
豫州太守转过头来,神情恍惚,磕磕绊绊开口:“是、是啊,大夫说要和宁宁多说话,最好说些能刺激宁宁的话,这、这样她才才愿意醒过来。”
燕荣荣眼眶不知怎的一片湿热,她忙低下头,竭力压住哭腔开口:“太守大人爱女心切,却不知我们这些作为子女的是如何想的。”
“燕姑娘这话是何意?”豫州太守困惑追问。
“倘若我是柳宁,我听见太守大人方才说的这些,心里只会更内疚更痛苦,更不愿意醒来面对太守大人,哪怕醒来也想要去死,没有人承受得起这样沉重的内疚和深入骨髓的背叛,她已没有在世上可依托的情感,只有罪罚,无穷的罪罚。”
燕荣荣说到这里,缓缓抬眼,见豫州太守双眼更无光了,宛若荒芜多年的一池死水。
她忙继续道:“若我是柳宁,我更愿意听到儿时的欢乐,父兄在时的愉悦,那些温柔又惬意的美好,或许可以将自封冰窟中的人融化千山万雪,从苦寒中尝试伸出再度期盼温暖的手。”
豫州太守如被雷劈,怔怔愣了许久,晃神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忙不迭爬起来,将柳宁的手贴在自己脸庞处。
“宁宁,爹爹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糖葫芦,昨日是爹爹不好,爹爹去了县衙,没陪宁宁去看花灯,都是爹爹的错,你原谅爹爹好不好,这是爹爹跑了好几条街买到的糖葫芦,可好吃了,又甜又酸,一口就能把我们宁宁吃成小花猫!”
“宁宁,不要哭了,小鱼儿花灯破了就破了,哥哥给你做个更好的,给你做一条更大更好的,保准你拿着哥哥做的花灯,别人都馋的流口水!”
“哈哈哈傻宁宁,莲藕本来就是有洞的,一斤莲藕就是一斤莲藕,哪有一斤莲藕半斤洞的道理,好好好,是卖莲藕的不好,那以后我们自己种莲藕好不好?怎么种呀?就是在这池子里种上荷叶,过几年池子荷叶底下便有莲藕了,夏日时节,还会有荷花,宁宁看过荷花吗,一大片一大片的,粉嫩粉嫩的,可好看了,对,就是跟荷花灯一样好看。”
“宁宁,小时候爹爹帮你做木摇椅,手受伤了,你跑过来给爹爹吹吹,一边吹一边哭,爹爹流血了,宁宁心疼,爹爹同你说,爹爹不疼,宁宁别哭,你不信,你一边给爹爹吹手一边哭到睡着,如今……爹爹的心受伤了,爹爹好疼,爹爹快要疼死了,宁宁,你能不能醒来看看爹爹?”
豫州太守说到这里,再也止不住眼泪,趴在柳宁的手背上嚎啕痛哭:“宁宁,爹爹的心真的是很疼,你快醒来看看爹爹吧,你再不醒来,爹爹、爹爹怕是也承受不住,要随你而去了……”
燕荣荣听见这悲楚哀切的哭声,也是悲从心头来,却不想,心头如千刀万剐般,令她遭受从未有过的苦痛折磨。
她不敢将苦痛宣之于口,不敢搅扰太守的一片爱女之心。
只得死死咬着牙,硬生生忍着这钻心入骨髓般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