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冉摇了摇头,伸手搀起罗十一,“罢了,罢了,为了保全自己,却要枉害一条性命,我也做不到啊,不过,十一啊,你要记住,这件事你绝不可再让第二个人知道。”
罗十一不住躬身,道,“小人记住了,将军放心,若是小人泄了天机,就让老天惩罚小人,天打雷劈把我劈成灰。”
辛冉这才满意地微微一笑,背起双手,又打量着罗十一,道,“你这是……来寻我的吧?”
罗十一道,“将军您算得真准,小人正是来寻您的,刚才受了老爷的训,说我伺候将军不周,满怨小人没能随在将军左右,小人向老爷禀了,是将军您要独自出去走走,不要跟随,老爷这才没再追究。”
“哦,罗公已经回来了?”辛冉道。
“是啊,将军,罗公是陪同县令大人和官衙里的各位大人还有大户士绅们一起来的,大家都在大厅里喝茶,县老爷吩咐小人来请将军您过去呢。”
辛冉一点头,微微抬手向前轻扬,罗十一立即意会,忙跨出亭子,躬身道,“将军这边请。”
辛冉对刘县令还是挺有印象的,尽管那天傍晚辛冉已疲惫不堪,也记不得是怎样将席桌上的肉饭填满了自己的辘辘饥肠,但刘县令端着酒杯殷勤地劝他喝酒的一幕,他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原因是那一刻他对县令的殷勤生出了极大的困惑,他一时想不透品级高于自己的县令,为什么犹如谄媚上司一般的对他,在被强劝下两杯酒后,他的思路好像被酒力豁然疏通了似的,他自觉他已想明白了,县令殷勤的绝不是他的品级,而是他的来处,他是从长安来的,长安虽不是皇城,但却是王城,居于王城里的是扶风王司马骏,督管着雍、凉、秦三州,他辛冉虽是一位品级不高的武官,但却有地方官所不具备的优势,那就是他离王爷更近,特别是在这种偏荒的县城做官,就更要做得殷勤些。而这些地方官们讨好来自王城的官未必就是想得到照应,更多的是求得这些官吏们回去后不要乱说坏话。想明白这些后,辛冉紧绷住的脑筋就松懈了,两腿随即开始发飘,就犹如坠入云雾中,然后,眼前的所有人就渐渐的模糊了,以至于他来不及看清其他更多的人。
此时的刘县令依然如前日那样殷勤,辛冉已不会再在意,他在意的是那些此次可以看得清楚面孔的其他人,如罗公,这位长须宽额的士绅有一股江湖英豪的霸气跳跃在两眉之间,这竟使辛冉的心里生出几分忌惮;还有县尉,那位每每表现怯懦的地方统兵者,辛冉自是很瞧他不起,冷冷地给个礼就不愿多去理会;其他的人,诸如县丞和当地高门士绅虽然并不十分记在心里,但也都客气见了礼,不过,他更留意的是东羌猎将李慕是否也来赴宴,然而李慕并没有来,他的五个儿子却一个不少地来了,李辅特意走到辛冉面前怀着歉意说,家父腰腿不便,不能赴宴,请辛大人见谅。李慕是陇西名将,辛冉不过是一名别部司马,不敢有过奢的企求,更没有可以谅与不谅的资格,他便在脸上堆满了惶恐,拱手道,“辛某不才,久慕李老将军威名,理应登门拜谒,以尽仰慕之怀,只因伤疲困身,未能成行,何敢担此见谅二字,实折煞辛某了。”又与李特等见了礼,并留意多瞧了李庠和李骧几眼,李庠并不多话,也不见得是冷淡,中规中矩地一礼之后,就自去座中坐着了,李骧是辛冉第一次见着,自罗十一口中知晓他是李慕最小的儿子,时下个头并不高,还仍是一脸的稚气,总是跟在李特身后,像是怕被甩丢了似的。
在辛冉看来,罗府远不及长安城里的富家大户气派,但搁在这偏穷的西北地域,可算是凤毛麟角的富甲豪门了,酒宴就设在罗府的大堂,罗十一在一旁悄悄地对辛冉讲,罗家的这个大厅堂,略阳城里唯此一处,能容得下上百人共席,就连李老将军府也没这么阔绰。讲完,脸上便浮满了得意的神色,一旁的刘挺却冷哼了一声,刘挺和辛冉的几名属下也被邀来赴宴,刘挺自是要紧跟在辛冉的身边,总不离两步范围,辛冉侧回头向刘挺狠瞪一眼,刘挺便低下了头。
辛冉的心里还一直怀着对叛军退兵的疑虑,但见着县令及众人一脸喜气兴致高扬的,也不好意思急于向县令询得释解,只好应酬着来慰贺的众人,统是言道一些场面上的客气话或相互奉捧的辞说,待与乱哄哄的众人都见过了礼,无趣的客套话也已说得嘴唇发干,这才就席坐下。
辛冉坐的是客首的位置,与刘县令最近,端茶间,自然就问起叛军突然败退的事来。刘县令则先是咧开大嘴笑,又觉这种笑在王城来的官员面前很显不雅,就忙收了收,却仍是笑,只不过又故作斯文地轻捋了一下稀疏的短髯,算是维护了官体,悠悠道,“贼兵大退,皆出我等意料,猝不及也,猝不及也,全赖吾皇洪威远播,挫此强顽,殆非天忿神怒,纵凡夫用命,何能耐之?”
辛冉知这县令是酿酸水卖斯文的主,直问他话,他会故作洒脱地绕出百里外再慢慢地回,不应承几十句话是问不出底的,辛冉虽然很烦这种人,却又不好当场驳人家的面子,只好回了几声干笑,也不再递去话,只等着县令继续说。
县令未得到辛冉的应话,面上颇有些尴尬,揣摸辛冉是武官,文彩自然差了许多,想是自己的话说得太文,辛冉听不懂,故而不应,就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当时贼兵退去,我等也是心怀疑虑,惟恐是贼兵的诈计,幸而玄序果决,才不至丧失战机,之后审问贼俘,才知贼兵大退的缘由,原来数日前,马隆将军与树机能叛军在金州以西大战,树机能战败枭首,余众请降,城下贼兵今日方得迅信,即刻瓦解而溃,此即贼退之因。”
辛冉长吁了一口气,道,“树机能叛军为祸西北数载,凶悍难制,为平灭此逆贼,我朝三位刺史先后死难,至使朝堂上下无不闻之色变,其畏怯犹如仓鼠惊闻猫鸣,幸有马将军于困厄中统军西征,破贼平叛,终未负朝野之望,国家得以安宁,有马将军如此,实仍我朝之幸也。”
辛冉的一番话,引得刘县令及左右众宾客并一班僚佐频频点头应和。
座中单有县尉神色并不喜悦,他捻须略思,道,“辛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望赐教。”
辛冉本就对这县尉十分反感,碍于场面,不好冷下脸,就微一笑,道,“请讲。”
县尉道,“马隆将军率军西征讨逆,上月渡温水,进逼屯居武威之贼,迫贼逆窜至金州以西的荒芜地带,距此地有近千里之遥,本地已无兵患,为何又会突然冒出这么多叛兵紧追辛大人而来,即使大人入城也不肯舍弃?”
县尉的问话显然是告诉辛冉,他对辛冉同样没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