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士子也是如此,先进入考场的士子,都是一并坐到前排,后来的人,见后排阴暗也不肯坐,多坐在殿前廊下,这里虽光线好,但万一遭了风雨,卷子污了就不妙了。
今日看起来天气甚好,应该没有疾风骤雨之忧,众士子将考篮拿出,将考具一一放在桌上。
李元坐下,席子上铺的是黄绒地衣,下衬篾席,坐得还算舒坦,此刻殿内是鸦雀无声,众贡生都知道考完这一场后立即身价百倍,故而都是神情凝重。
殿试是辰时初刻开考,时间未到众人都不敢动,执事官虽然给士子的桌上一人分了一包宫饼。
这宫饼也有来历,称红绫饼,唐御膳常常赐予进士之用。
至于殿前南院有茶水房,考生可随时自去取水,总得来说殿试的纪律比会试宽松很多。
原因想来也知道,会试五千多人考试,而殿试才三百多人,七八十个考官,足够盯梢了。
到了辰时初刻,执事官都是退去,十名读卷官入内。
看着这一片红袍蟒衣,累计有三位阁老,五位尚书,两位翰林大佬监试,这等黄金阵容,简直可以秒杀一切啊!
在大学士,尚书的眼皮子底下敢作弊,分分钟钟教你做人。
“开考!”
一声令下,士子们都是从纸袋里抽出题纸读卷。
李元看去殿试考题只考策问,不考四书五经,考策问的目的,是观其政术,以决定考生最后名次。
试卷上一共两题,一题是‘刚柔并用’,还有一题是关于黄河河患的。
按照规矩每道题考生必须答字在一千字以上,辰时初刻开卷,到了天黑时,给两烛,烛灭强行扶出回家。
一天考两道题,时间不紧不宽,看你如何把握了。
李元将题目念了一遍,在脑中想着,然后取出试卷来,写到:
‘应殿试举人臣李元,年十八,系汴京人士,由廪生应庚子年乡试中试,今应殿试’
下面将三代履历,以及自己所习经书开具于后。
试卷用的是白色七层宣纸,纸质很好,写起来很舒服。
写完履历就是,试卷正文,正文用红线直格所划,一共八开,一开两面,每开十二行,一行允许写二十五字。
如此严密的规矩下,殿试试卷写出来都是整整齐齐,令人赏心悦目的。
说起殿试考题:
一般与当时时务联系,切乎军国大事。
第一道题,刚柔并用,问的国策,就是让考生从治国之道上论述。
至于第二道,李元得想想了!
李元在脑中思索,第一道题,谈的比较笼统,但反而发挥的余地会比较少。
至于第二道题则可细致,反而发挥余地比较大。
这样笼统的题目,看来好答,但实际上却很难。
李元突有种不知从何入手之感,他一边磨墨一边酝酿思路,数次要下笔,都觉得不妥,又重新搁下笔来。
这时候左右考生都已是提笔唰唰地写起,而殿里如李元一般在思考没写的人却没有几个。
不妙啊!自己居然是卡文了。
李元不由郁闷,以往都是文思如泉涌的,但这一次殿试自己却是卡文了。
李元搁下笔来,对着试卷,努力揣摩,但如此反而是越来越躁。
李元见如此,知不可以再这样下去,否则马上心态就弄崩了。
于是李元起身走到殿外茶房,打了一壶茶水来。
走出殿外一路上是由执事官跟着,不过李元心思都在题目上,一来一回却没有在意。
回到殿内,李元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一点思路也没有,虽说有几个方案,但这么写来是不行的。
如此的卷子,平平无奇,谈不上佳作。
不过写文章。难也就难在这里了,一无所求时,写的一下子就快了,但你要想写得如何如何好的时候,往往就加了无形的枷锁,令自己无法发挥。
比如前世网文写手!
李元皱眉想着如何落笔。看到一旁包着的宫饼,然后取了这传说中的红绫饼,在桌上掰开,然后取了一辦沾着茶水来吃。
嗯,这滋味还蛮不错的!
李元不由嘴角一勾,继续拿着饼沾茶水来吃。
李承负手正在巡视考场,见了这一幕不由笑了笑。
一包饼吃完了,李元还是没有动笔,他此刻心想:考了这么多场八股策问,心底也是早已有数了,问治国之策的,若是平平写,不揣摩上意,那肯定是挂,
但在场考生都是揣摩上意,写出来的文章,受条条框框约束太多,就很难写得好。
这些李元都知道,可是明知如此,自己却一笔也写不下去。
见着四周之人都是奋笔疾书,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李元此刻也是心道,管什么的那么多,直接写就好了,那怕他最后是第几名。
反正进士当定了!
可是李元要如此落笔时,心底犹自是有几分不甘心。
我再想一想,说不定回有别的思路。
于是李元的笔又重新搁下,揉揉了眉心和太阳穴,双手抱胸。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这时满殿贡士都是运笔入飞,唯有李元一人还未动笔,时间就如此一分一秒地过去。
“李大人,你家这位公子怎么不写啊?”户部尚书严清向李承问道。
李承笑了笑道:“可能别有良谋吧!”
然后严清多打量了李元几眼,然后笑着对李承道:“或许李公子有其他考量吧!”
到了午时之时,不少手脚快的贡生已是写完了第一篇,其余也是写了大半,拿起吃食来在殿里充饥。
而李元仍是一笔未动,只是静静坐着。
陆君等士子偶尔抬起头看了李元一眼,却见他没有提笔,不由奇怪。
就在午后的阳光透入殿内的一刻,李元双目一睁,脑里已是有了思路,于是立即动笔,飞快地写起。
刚柔并用,那么升华至治国之道,则可用内圣外王来说。
柔乃王者教化之心,泽被百姓之意,刚则为王道,王者变革天下之道。
李元用这一句,将刚柔并用,引至内圣外王来说,否则就离题了。
内圣外王乃儒家大命题,一般来讲何为内圣,内也就是对内,自身,自身符合圣人之道,外王即对外,对外使用王道。
内圣外王都与大学上八条目合在一起说。
大学上八条目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那么修身齐家为内圣,而治国平天下为外王。
简单说来,内为体,外为用。
不过儒家一般重内圣,而轻外王,认为自身能符合圣人之道,那么对外行了王道也就水到渠成了。
这也是孔子说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故而前世宋明的儒生都是重德性,而轻事功。
内圣者虽适宜外王,却非先内圣而后外王,亦非外王必内圣。
写到这里,李元不由笔尖一停,这一句话可谓是石破天惊。
但是放在当时来说,却不能说错。
写完这一篇,李元也知自己这一番文章是剑走偏锋,与传统儒家内圣外王的意思南辕北辙,算不得堂堂正正,中庸平和的文章。
不过既然殿试不作罢落,那么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样的文章不拿头甲,就去三甲了,憋屈的中正之道,并非是李元要的。
宁鸣而死不默而亡,要就要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想到这里,李元一看殿外,天已是快黑了,
我...我...!这考试时间不够了。
学生时代,大部分人都作过考试时间不够,然后被吓醒的梦。
这个梦不可怕,最可怕是,醒来以后发觉,这真的不是一个梦,然后当场吐血。
奉天殿之外,天色已暗,马上就要入夜,这时候大部分考生已是在写第二篇了,而且快写完了,但李元却一个字没有动。
这样的体验着实太糟糕了。
这时候执事官已是开始分烛了,几名考生自信地摆了摆手,看来是不等天黑就要誊正完毕交卷了。
李元看了一眼,敛下心神,开始读第二道题。
……
虽说殿试没有誊写,但还是有糊名的。受卷官一拿到卷子,就先行弥封。
堂内数位读卷官,有的已是拿着考生弥封好的文章,迫不及待地先读了起来。
随着考场上的考生一一离去,剩下的考生也是在最后誊写文章。殿试里给考生两支烛,不过有不少士子就没有用的。
待他们写完文章交给受卷官后,步履轻松地走出殿外,在殿门外碰见相熟之人,还传来一两声低低的笑声,笑声里听出摆脱压抑后的舒畅。
至于其他考生,也多是不急不忙的誊写,陆续奉天殿上的位置一个个的空了。
考生从殿上交卷离去,但李元对此恍然未闻。
此刻写出合乎当权者的文章,已是李元次一层的追求了,此时此刻的他,只想写出心底的好文章,只是在有些字眼上作了淡化处理。
李元全神贯注地写着,不知不觉间眼前突然一暗,原来第一支蜡烛不知什么时候暗了。
李元不急不忙,拿过第二支蜡烛来,此刻奉天殿内,大部分位置都空了,唯有不到五分之一的考生仍在做题。
殿里烛光星星点点,这一刻多么似曾相识
让李元想起了这三年里,自己在李承家的发奋苦读。
“寒窗”三载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刻,这也是自己读书生涯的终点了。
看着殿上的烛光,李元有些恍惚,这时才想起现在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
李元第二题写的已是差不多了,当下点上蜡烛继续写。
由于之前第一道题花了太多功夫思考,现在对李元而言时间不充裕了,第二道题写完后看来没有办法修改稿子了,只有直接誊写至正卷上了。
索性一边誊正,一边修改,只要自己有整篇文章架构在脑海里,如此就不怕誊写时出错。
李元手腕悬于卷上,运笔如飞,一个字一个字在笔下现出。既是正卷,要求每一个字必须写得工整美观,而且李元还需在正卷上完成修稿,难度还是不小。
但李元此刻心底无比沉静。
无论是四周陆续起身交卷的考生,还是几位身为阁老尚书的读卷官走考场上巡视,都不能干扰此时此刻他的心境。
多年读书养气,令李元有了一种遇大事能有静气的涵养。
李元抬起头,但见在殿旁宫灯之下,李承站在那,此刻面有美髯,身材颀长,若不说年岁,乃是一个翩翩美男子。
见李承正盯着自己看,李元停笔拱手,然后又垂下头继续写文。
李承则是捏须笑了笑。
李元继续从容不迫的写卷,待第二支烛暗之前,将两篇策问尽数写完。
看着已是大功告成的试卷,李元不由一笑,当下拾卷而起,来到受卷官前道:“学生写完了。”
交卷之后,李元走出奉天殿,不由心情舒畅。
看着殿外月明星稀,他不由心道:“这大周的月色,真是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