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燃起的政治热情被曹叡灭烟头一样掐个干净,何晏不是不郁闷。人都是政治的动物,况且东汉末年的影响和少年时代的耳濡目染让他有一种错觉:治国平天下是他的分内事,曹丕、曹叡能做的,他能做得更好,无奈命运多舛,怀才不遇。他需要一种发泄的办法,刚巧曹家收藏了好些神仙方术,于是无所事事的他埋头研究出一贴让自在灵魂脱离肉体桎梏的药方——这就是后来文艺青年们最爱的古代***——五石散。
何晏的运气不差,只熬了六年,曹叡也死了。司马懿把遗诏的四个辅政大臣做了一个“精英淘汰”的安排,把有能力的曹宇、曹肇都给赶了出去,只留下一个最好对付的曹爽,然后看这个傻乎乎的改革派嘚瑟,等着抓他纰漏。
作为浮华案里同甘共苦的老哥们儿,曹爽也果然够义气,让何晏去掌管实权职位:组织部长,吏部尚书。
却是他最不该在的位置。
何晏这个人,爱出头又太较真,完全不适合混官场。组织部长这个位置偏偏是官场里的润滑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谁都是亲兄弟,一转头谁都不认得。但是人往往缺乏自知之明,人生就一次,合适与否,不试过怎么知道?何晏大概抱着这样侥幸的心态,想在这个位置上开始一场酝酿了很久的“正始改制”。
改革一向是最容易招惹是非的事情,打破现时的平衡,总有人的利益受损,有的明着跟你跳脚,有的暗着玩阴谋,连商鞅那样的铁腕都被车裂。因而古往今来,锐意改革者,无论成功与否,都没有好下场。
何晏太想解决汉末以来有能力的人却在野不在朝的问题,却不知道这个问题本就解决不了。在朝的人不一定最有能力,却是在合适的时机出现的合适人选。民间臧否政治的原因不在于选官系统出错,而在于不能达到最优。但是,政治是平衡的产物,和稀泥或者有才者不在其位是必然。可是何晏不行,他的高傲决定了他对于最优的痴迷。正始改制,收缩州郡中正的选拔权力,扩大吏部的选举权,目的是在地方上避开司马懿的影响控制更多的人才。他们改革了行政机构,把州、郡、县三级行政机构简化为州、县两级。一来是裁掉冗员,二来也是扩大中央对地方的影响力。
但是这个改革在魏国内部矛盾重重。本来岌岌可危的派系平衡在曹爽陆续安插己方人手的动作中陆续被破坏,本来应该压阵的老臣司马懿离休回家,摆出一副不管不顾、等着看好戏的样子。于是恶评浊浪滔天,首当其冲的,是新任吏部尚书何晏。
这个位置在此时是老派尚礼法的名士和新兴的尚自然的名士斗争的最前沿:曹爽把原来的组织部长卢毓调开,硬生生地插进了何晏,但何晏无法服众。
有名气是不错的,但是口谈玄言的新锐们上台之后却并没有新锐的政策:对于何晏来说,个人生活可以嗑***,家门大开,对贵公子与叫花子都一视同仁。但是治理这个社会,何晏显然缺乏想象力。他想到的还是儒家的那一套统治礼法,儒家在这里真正成了何晏的大棒。个人生活和施政措施的矛盾让他看起来就是一个信口雌黄、言行不一的人。何晏也没有办法:他是一个学问家,儒家、道家都精通,但是他的学问没有形而上的原则,具体表现在他不知道怎样把他信仰的道的观念,体现在日常的伦理名教中,用黑格尔的话来说,他没有找到一条宇宙原则指导可见世界的下降之路。他想要一个好的社会,他能想到的好的社会规则似乎只有臣忠帝仁,但这个原则推而广之必然是家庭生活的父慈子孝,和个人生活的正心、诚意、修身、节欲。但是他又不想在个人生活中违心,他从心底鄙视汉末那种制造仁孝假货的行为,他的个人生活是自然、随心,甚至有些放荡不拘小节的。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个虚伪的人。
这个何晏解决不了的痛苦问题,是从建安名士起大家都没弄清楚的难题,所以从最后一个汉末清流孔融消失之后,建安名士把仁义理想变成了文学:当实践理想的愿望屈服于生存本性的时候,它只能以一种痛苦的形式留在木椟竹简上;所以曹丕、曹叡都高举仁义大旗,却把严刑峻法那套玩得滴溜转。可是,自己都不相信的信仰,怎么能叫别人相信?当然,你可以认为“好老庄,尚自然”是高级知识分子的专利,下层百姓还是要以“仁义”来统治,但这是说不出口的理由。旧的不合人性的礼法要垮台了,但是新的却还不能自圆其说。解决这个问题,要等天才王弼。
何晏并不比卢毓多出什么高明的招数,于是他的那点名声更像是虚名。人都同情弱者,难免不为下野的卢毓喊几句冤。更何况卢毓本身是一个很有名望的儒臣,做人恭让而有礼仪,后来司马昭想让他做相当于文明模范的司空,但卢毓坚持让给比自己更有孝名的王祥。这样一个有着良好社会声望的人无故下台,不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新官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难怪当时的黄门侍郎傅嘏要发点牢骚:何晏这个人,外静内躁,铦巧好利,不念务本,迷惑了曹爽和曹羲这帮人,结果就是让仁人远朝廷,朝政荒废。更有意思的是,傅嘏给当红的夏侯玄、何晏、邓飏各下了一句断语,分别是志大才疏、好辩无诚、好利善妒。总结起来是,没有一个好东西。有人说,这是后来曹爽帮被砍了之后傅嘏“事后诸葛亮”的言论,不过话糙理不糙。傅嘏代表了以礼义为行为准则的事功派们的心理:这些小伙子们有名无实,嘴上说说可以,实际做起来都不行。所以名声这时候就是个等同于浮华,容易惹祸的坏东西。难怪李丰年少成名,他老爹李义却对此不屑一顾,诸葛恪年少有盛名,他老爹诸葛瑾为此忧心忡忡。
何晏不得傅嘏的待见,是司马党和曹爽帮争斗的一个小插曲,体现出他们为人处世、治国理政的基本思路的不同,后来嵇康、山涛、羊祜、张华与贾充、何曾一直延续到西晋末年的争斗,说到底都是这个原因。
史书上说傅嘏因为这几句话遭了何晏的忌恨,被免了官,卢毓几经周折也被免了官。舆论这下恨死了何晏。
和那些就算装也要装亲热的滑头不一样,何晏没有任何与他们修好的意思。他依然要按着自己的意思选官,但是敏锐的何晏已经感觉到了他们这个统治集团的脆弱。
曹爽和曹操一样,也是个喜欢公款吃喝的人,曾经召集何晏他们就着铜雀台留下的歌姬吃喝玩乐,可惜曹操的吃喝玩乐曹爽学了个七七八八,但曹操的雄才大略他却没有继承半点。司马懿只管躲在家里跷着脚看他把魏国搞得乌烟瘴气。
曹爽的得力干将,做皇帝秘书的邓飏是个大贪官,有个叫臧艾的人把他老爹的侍妾送给他,邓飏就立刻给了他个高官。时人给他编了个外号,叫做“以官易妇邓玄茂”。邓飏收人钱财给人官位,搞得朝堂上都是一班草包,舆论自然要把矛头指向组织部长何晏。腐败不稀奇,但是政权还没坐稳,改革还没搞定就开始腐败,曹爽帮自然被人骂。再加上曹爽急于想建功立业,压过战功累累的老臣司马懿,在不合适的时机督促着夏侯玄在骆谷和蜀国打仗,山高路远,后勤跟不上,士兵疲惫不堪,最后狼狈地退回来,莫名其妙地劳民伤财一番。连和曹爽他爹有老交情的蒋济都公开骂他是个败家子。
一方面,何晏必须依靠曹爽来实现他的政治抱负,一方面,何晏也感觉到曹爽的完蛋是迟早的事情,进退两难之际,他写了两首《拟古诗:
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
转蓬去其根,流飘从风移。芒芒四海涂,悠悠焉可弥?愿为浮萍草,托身寄清池。且以乐今日,其后非所知。
“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且以乐今日,其后非所知”,言语之间无一不透露出来对于未来的担忧,但是他没办法,半途而废不是他的风格,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正始十年,趁着曹爽带着小皇帝曹芳去拜祭魏明帝的高平陵,司马懿关闭洛阳城门,宣布曹爽意图不臣的罪名,带着儿子司马师与司马昭占领了洛阳的武器库和重要政治机关。失尽人心的曹爽在洛阳城内没有得到任何支持,只有大司农桓范矫诏出门投奔他,建议他逃到邺城去再和司马懿斗。他们的手上有皇帝,有大印,还有一些封疆大吏比如镇东将军夏侯玄还是他们一伙的。但是曹爽此时显出一副怂包的样子来,他说,大不了我回去投降,还可以做个富贵翁啊。
当他回来之后,自然是五花大绑被押上断头台,和他一起被诛了三族的还有邓飏、李胜、何晏和桓范。
高平陵政变的时候,何晏正在洛阳城。不知道他到底做何表态,不过,这之后,史书笔锋一转,便出现了开头的那个故事。然而,看看何晏在高平陵政变前的那两首诗,你实在想不出一个早知自己不会被放过的人会如此幼稚地在政敌面前寻求免罪。何况,何晏这个如此高傲的人,拒绝了曹操的收养,又哪里会祈求司马懿饶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