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馆延群士,置酒于斯堂。
辩论释郁结,援笔兴文章。
穆穆众君子,好合同欢康。
促坐褰重帷,传满腾羽觞。
应玚终于承认,当他们辩论、喝酒、写文章的时候,是在释放抑郁与哀伤。为什么哀伤呢?他们都少有才名,都出身高贵,都抱有匡正天下的崇高理想。但是最后,并没有人听他们的,他们甚至不能过多地谈论政治得失。曹操可以放任他们长期集会,因为他们有一个安全的身份——“文人”。他们一旦再想往前踏一步,那么宴游将变成结党,应玚,徐幹他们会成为又一个孔融、崔琰。
只好喝酒。
应玚出生在一个有名望的大家族,他的祖父是曾经做过司隶校尉的应奉,伯父是写过《风俗通的应劭。他自己和刘桢一起做过曹操的秘书,后来到曹植那里做过平原侯庶子,曹丕做了管候选官员的五官中郎将之后,他又去曹丕手下做了将军府文学。看建安七子的集子,应玚的文章是最少的。有名的只有《公宴诗和《弈势。在邺下文人集团中间,论政治影响力和文才,吴质、杨修、丁廙都比他要丰满。但曹丕似乎认为应玚有深沉的思想与著述的志向,是个睿智的人。曹丕于是在这篇《与吴质书中说,“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
应玚对于公宴的认识无疑是他们这一帮人中间最深刻的,所以他也最是半醉半醒。他那首最有名的《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说的正是这样的心情:
朝雁鸣云中,音响一何哀。问子游何乡,戢翼正徘徊。言我塞门来,将就衡阳栖。往春翔北土,今冬客南淮。远行蒙霜雪,毛羽日摧颓。常恐伤肌骨,身陨沉黄泥。简珠堕沙石,何能中自谐。欲因云雨会,濯羽陵高梯。良遇不可值,伸眉路何阶。公子敬爱客,乐饮不知疲。和颜既以畅,乃肯顾细微。赠诗见存慰,小子非所宜。为且极讙情,不醉其无归。凡百敬尔位,以副饥渴怀。
清代诗论家张玉谷作论古诗绝句四十首,其中第十八首说的就是应玚的这首诗,他说,“《公宴诗篇开应酬,收罗何事广萧楼。德琏别有超群笔,一雁云中独唳秋”。
从张玉谷的诗里不难看出,他对公宴诗的评价并不高:这派诗是后代应酬诗作的滥觞,大多文采有限。只是应玚的这首诗不仅代表了他自己诗作的最高水平,就是放在整个建安文学中也是可以让人眼前一亮的佳作。因为他在一片和乐欢饮的气氛中,安排了一只徘徊失群的大雁。它四处流离,既蒙霜雪,又摧折了羽翼,却依然不放弃寻找良遇的机会。应玚对于公宴的描写意不在描述一场宴会,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主持公宴的那位公子身上。在他的身上,他看到了一个好老板的样子——应玚以这样一种隐晦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政治希冀。但无论“敬爱客”的公子是否读懂,它并没有为建安文人带来走向政治中心的机会。
应玚的时代,两汉的礼教禁锢破碎了。文人们不再理会两汉的教条规矩,也不像孔融一样扑上去对着规矩一顿拳打脚踢,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举动。但也是因为对旧有规则的不买账,他们时代的政治缺少规则,曹操以法家的严刑峻法加名家的诡谲统治下属,既严苛又让人摸不着头脑。这些文人们骨子里其实是信赖规则的,他们不喜欢遵守规则,却又依靠它获得安全感。这些才子们少了那些“坏小子”对规则的不屑与破坏,因而在时代的巨变里,永远不可能在风口浪尖逐浪弄潮。很遗憾,在乱世不奸诈,成不了英雄。
因为曹操的参与和注视,建安文人们注定不能像汉末的党人一样指点江山、臧否朝政,但他们可以激扬文字、纵情任心。当他们的政治抱负因为种种原因必须雪藏的时候,他们把大多数的精力来丰富作为个人的生活,担不起再多的腥风血雨,他们从士人渐渐变成文人。
但好歹,他们开创了一种风雅的生活方式,聚会、喝酒、辩论、作文。知己与对手,都在这样的宴会里看到对方身上智慧的闪光。但盛宴不常、欢会短暂,人不可能总是活在快乐的高潮,偶尔达到,就该珍藏一生。
真可惜啊,人生不能是一场没完没了的pa
ty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