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上午,阳光从薄云层里露出来。尤暨站在融兴大厦楼顶的平台上,裹紧了夹棉风衣的领子。棉风衣的右边袖口已经被磨破了,露出黄色的蓬松棉,人造棉乱糟糟的,如同尤暨40多天没剪的头发。
在十度左右的气温里,尤暨穿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牛仔裤,黑黢黢的布面板鞋在粗粝的楼顶平台上踱步。板鞋是三年前买的,常年穿着,鞋底磨薄了不说,鞋帮还裂开了几道纹。
平台上的碎玻璃碴子到处可见,绿色的瓶子底被风刮着跑,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声响沉闷又刺耳。
有点烦躁的尤暨,循着声音伸出脚,故意踩住了一颗碎玻璃。脚底板顿时清晰地感受到异物的存在。他用右脚蹭着这颗碎玻璃,一步一挪地走到平台边。
下面,是天安老城的中心街道。这个上下六行道的十字大马路上正在穿梭行驶着过往车辆。人行道很窄,并肩走三个人就显得拥挤了。
这个城市,路很宽,人能走的道却很窄。
尤暨穿着一件露着人造棉花的风衣,冷风灌进袖口和脖颈。额头前一缕头发被风吹的遮挡住了左眼。他伸手扒拉开,手指从衣袖里伸出来,感受到了更加剧烈的寒意。
尤暨站在十层大厦的楼顶。高处不胜寒,虽然这里不是市区最高的楼,但还是很冷。比地面更冷。
他站立的融兴大厦就矗立在天安老城区的中心。
20年前,融兴大厦刚刚建成、投入使用的时候,着实风光了一阵子。
那个时候,10层高的融兴大厦是天安的地标性建筑,是市中心的制高点。
20年前,天安还是个存在感不强的城市。它是中部省的省会,城市建设的速度慢慢悠悠,天安人的生活也慢悠悠的。
天安建城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300年前。天安市博物馆里常年展出一副修复后的城市平面图。城市的布局四四方方,东西南北各有一个城门。
1000多年过去了,天安的布局没有大变,只是城门没有了,中心区的面积不断以画圆的方式向外扩张。
千年风霜,历史的印记早就褪去,只剩下一段长达500米的古城墙遗址横亘在市中心的西南角上。
据老人们说,解放天安的时候,那段城墙还有十多里地,墙上满是整块的城砖。八十年代初期,下乡回城的知识青年一下子从城外涌进城里,一夜之间,全天安市的房子都不够住了。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打起了古城墙的主意,连夜扒了城砖,回家盖起了小平房。
天安市的小平房就是那时候冒出来的。高矮不一,大大小小,但大多都是灰不拉几的。无须仔细端详,也能看出它们都是这段古城墙下的崽。
融兴大厦20年前建成的时候,它的脚下还是一片低矮小平房。它的主人是政府招商引资到天安的第一个地产商。那个讲着粤语的港商至今是老一代天安人的偶像,他的穿着打扮、衣食住行就像一本字典,形象地给这个城市的老百姓诠释了什么叫做“有钱”。
20年前的融兴大厦还叫融兴大酒店。它的建成、开业都赶上了这个城市的快速成长期。经济腾飞的脚步是天安千百年未曾经历的。挣死工资的老百姓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世上最赚钱的行当叫“房地产”。
那个时候天安的老百姓中流传着一段传说,说这个大富翁港商,没花一分钱就建成了这个酒店。他把从政府那里低价买来的地皮抵押给了银行,用银行的贷款建成了酒店。
这家全市第一个也是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是体面人的消费首选。无缘来这里消费的小老百姓,热衷于传送关于这里的一切传说。城市里流传着关于酒店的餐饮、酒水、客房的床单、总统套房里的马桶……所有细节都和钱联系在一起。就连在这里工作的女服务员都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酒店的主人很快赚了钱,在还款期来临之前,他又把酒店转手卖了。继任者接手了酒店,也接手了未还清的贷款。港商带着用开酒店挣的钱奔赴了下一个风口。
全天安市的人都看见了,融兴大酒店的第一任东家在用这个房地产项目挣了盆满钵满后成功将它转手,又狠狠赚了一笔。
直到人都走了,天安的老百姓还在传,这个港商其实并不是香港人,而是个会说香港话的天安人。
人走了,融兴大酒店留了下来。但它不再是天安的地标。在它身边,一栋比一栋雄伟的大厦像是雨后春笋,纷纷冒了出来。融兴大厦外立面上贴的瓷砖显示出它的年纪和落伍,在这个灰蒙蒙的城市里,逐渐黯然失色。
融兴大酒店就变成了融兴大厦。
酒店里的格局被一改再改。眼下,它是个“多业态综合体”,意思就是,啥都有。啥都可以是,也啥都不是。
尤暨的公司就在这个用酒店改造的大厦里。这家名叫“乐起来”的喜剧公司里,有十几个尤暨这样的编剧。夏天,他们穿着黑T恤和沙滩裤,踩着夹脚丁字拖,懒洋洋地从公交车上蹭下来,慢悠悠地晃进大厦。冬天,他们穿着带帽羽绒服,小跑着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