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姓李,在柳树林村应该算是望族了,祖父兄弟三个,父亲兄弟四个,一个生产队一半以上人口都是我家的人。父亲是解放初的村干部,因为工作认真负责,积极肯干,又群众基础好,先后提拔做了村长、乡长、公社书记,后来又调到县里做了农林局长。以后就再没有升迁,因为父亲识字不多,文化水平较低,对政府新的方针政策理解接受较慢,有时有些跟不上时局发展和领导脚步。父亲虽然离开了柳树林,但是他仍然关心着村里的事情,柳树林的人有了病有了灾,或者难以解决的人际、生计问题,也总喜欢到县里找他诉说,以求帮助;父亲也总是无论亲疏,来者不拒,热情接待,乐于帮助解决。
父亲只上过两年私塾,读书不多,工作后,更加感到学习文化的重要,所以,对于哥哥和我的读书很看重,尽管家里缺少劳动力,还是让我兄妹俩到了入学年龄都按时入学读书。只是父母的过度关爱,无忧无虑的生活,让我们不能深刻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学习不够刻苦努力,成绩平平。哥哥几次留级,好容易读到高中毕业,没有考取大学,复读了一年,还是没有考取。那年代,农村户口的人很难在城市找到工作,没办法,哥哥只好回家务农。幸好当地的小学校缺少教师,于是,由地方推荐,县教育局批准,做了一名乡村民办教师。
我比哥哥小两岁,他回乡那年,我刚好进城读高一。我的性格和哥哥不同,热情活泼,喜欢运动,所以进入县中不久就当上学生会文娱部长,热心唱歌、跳舞和组织同学集会。课外活动太多,学习时间减少,所以,成绩也不够好。父亲常批评我太贪玩,时常为我的前途操心,忧心,怕我重蹈哥哥的覆辙。
与我同村同班的同学王小峰家庭条件不好,衣食艰难,学习成绩却很优秀。父亲就经常拿他给我做榜样,教育我读书要像王小峰一样刻苦、勤奋,鼓励我努力学习,成绩赶上王小峰。这让我很惭愧,又很反感。心想,王小峰有什么好?除了考试成绩比我多几分,为人处事,唱歌跳舞,组织活动,群众威信,哪一项比得上我?当面不好说,我就背后污蔑王小峰是“瘟公鸡”、“闷葫芦”;见他长得又高又瘦,还叫他“电线杆”、“麻秸腿”。放学回家,也不愿和他一起走,见了面,也不主动和他打招呼,说话。
王小峰虽然性情孤僻,与人寡和,却暗中喜欢我。他知道我父亲在县城当局长,家庭条件比他好,也不够喜欢他,见了我,总是怯怯懦懦的,不敢多说话;却又不愿远离我,他常常躲在一旁,偷偷听我说话,看我唱歌、跳舞、搞活动,暗中察颜观色。有一次被我发现了,狠狠说了他一顿。我说:“小峰,干么呢?都是一个庄子上的,谁不认识谁,用得着掖掖藏藏、躲躲闪闪吗?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又不是老虎,还怕我吃了你不成?”王小峰红着脸说:“这些我都知道。我就是有些担心,自惭形秽。你看你高雅漂亮,又说学生会干部;你看我这一身,破破烂烂,脏兮兮的,我怕你嫌弃我,不愿意理我,更怕你讽刺我,叫我外号,让我当众出丑,丢人。”我笑了,说:“这就奇怪了,学习上,那么多疑难问题你都不怕,为什么会怕我?”他说:“我只是学习上比你好点,其他方面,都比不上你,所以,我很羡慕你,很想和你交朋友,又怕你嫌弃我,不肯接受我。”没想到他学习成绩那么优秀,也会羡慕我,这让我始料未及。想起我背后对他的污蔑,心中不免有些内疚。于是我说:“怎么会呢。我们是同乡同学,一个村子里走出来的,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学,理应该是好朋友。你学习成绩那么好,连我爸都知道,经常夸奖你,他还要我向你学习呢。”他觉得惊奇,说:“你爸——也知道我?他可是县里的大干部,咱们村上的名人!”我说:“什么大干部,不就是个农林局长吗,县城里像他这样的干部多得很。你要是想见他,找时间,我带你去。”
后来,我果然带王小峰到农林局去看我父亲,爸爸热情接待了他,还请他吃了一顿饭。王小峰高兴极了,逢人就夸我父亲“大干部,没架子,热情,好客,平易近人”。从此我们的关系融洽了许多,他也敢主动和我说话了,常常帮助我学习,星期日放学回家,主动邀我一起走,渐渐,我们成了不错的朋友。
有一回他问我:“听说你和芸姐是最要好的朋友,是真的吗?”我说:“这还有假?我们不但是隔壁近邻,还是发小,从小一起玩到大,有话一起说,有事一起做,有好玩的,一起玩,好吃的,一起吃,从来不分彼此。”他点点头,评论说:“芸姐,人长得很漂亮,而且会唱戏,能歌善舞,干活、做事,心灵手巧。只是,只是不认识字,影响了她的发展进步。”我说:“这不能怪芸姐,她也很想读书;只是她父母亲有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不肯给她读书。”他摇摇头,很惋惜的样子,没有再做评论。
我觉得好笑,说:“人家读不读书,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看上芸姐了,要讨她做老婆?”他的脸又红了,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我家境况不好,本人又长得不好看,哪里敢有非分之想?如今,芸姐可是大名人、大红人!我听说,连李社长托人给他儿子提亲,她都没同意!”我点点头:“我也听说了。据调查,还确有此事。弄得李社长和他儿子一对大红脸,都十分难为情。我还听说咱们乡医院院长的儿子,中心校长的儿子,几个大队书记的儿子来提亲,芸姐都没同意,这个芸姐也真做得出!不知道她到底要找什么样的?”
王小峰想了想说:“今非昔比了!她以前只会唱些民间小调,地方戏曲,如今参加了大队的文艺宣传队,跟着指导老师,又学习了唱歌、跳舞,加上经常到处演出,见的世面也多了,她人漂亮,嗓子又好,穿的也入时,如今可是出了大名了!听说街上人看了她的演出,都叫她‘芸美人’。难怪她看不上李社长的儿子那些纨绔子弟。”王小峰说完叹了口气,低下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笑着说:“你愁什么?芸姐又没有拒绝你。”“人家是大美人,大红人,我哪敢有那心思。”他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
王家在柳树林村是小姓,人口不多。虽然听说他的祖上有人中过秀才,家庭也曾经过得很殷实,但那都是旧时黄历,过往岁月,不复存在了。如今的王家破落了,几间茅草屋,一个土墙院,全是泥草筑成,不见一块砖瓦;屋子里不多的几件旧家具,油漆剥落,见证着世事沧桑。一家子,除了王小峰偶尔穿一件新衣服,其余人,常年都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补丁连着补丁。只有他家院墙四周的一围大柳树挺拔苍劲,显得十分旺盛。
可是,王小峰的父母亲对家庭前景并不悲观失望,因为他们有一个在县城读高中、学习成绩优秀的儿子,他们吃苦耐劳,勤俭节约,极尽全力培养儿子读书,只盼望儿子考取大学,学业有成,将来分配一份体面骄人的工作,当上干部,借以光宗耀祖,光耀门庭。为此,王小峰的父亲农忙之余,还学会了瓦工手艺,抽空就到乡里的建筑站搭班干活,赚些钱给儿子买书、买笔,解决生活费用。王小峰是个至孝又有理想、有志气的人,他理解父母亲的心意,学习一直都很勤奋努力,成绩也一直都很优秀。只是行为有些孤僻,平时很少说话,和同学相处不太合群,常常一个人躲到僻静的地方读书学习,钻研难题,设计自己的人生未来。只有见了我,才肯说一些心里话。
除了王小峰,在家乡,我还有一位极要好的闺蜜,就是王小峰提到的我家隔壁的芸姐。芸姐叫张芸,长我一岁。因为是近邻,彼此性情相投,她又总是让着我,帮着我,令我感激。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扑蝴蝶,捉蜻蜓,捞蝌蚪,抓青蛙,以至爬树,掏喜鹊,折柳条,编花篮,无话不说,无事不做;稍大,又一起放猪、放羊,割草、拾柴,事事总在一起,一起去,一起回,从不单独行动。
张家是柳树林村地地道道、规规矩矩的种田人,祖祖辈辈都是种田好手。他们相信“天道酬勤”、“勤俭持家”、“勤劳致富”、“懒惰是万恶之首”的祖训,全家人一年四季,早起晚睡,勤劳不辍。谁要是睡懒觉、起得迟了,就会受到长辈的批评或责罚。所以,他们家的庄稼比一般人家种得好,产量高,生活自然比一般人家也好一些。家里收拾得干净、整齐,虽然都是土墙草房,但是内外墙面总是泥抹得平整、光滑。她家的人特别爱种树,家前屋后,绿树成荫,郁郁葱葱。因为木料富足,室内的家具也有几件新打做的,油漆得铮光发亮。家人的衣服,虽然也是土布做的,但是都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展展,不论男女老少,穿着起来都显得合体合适。特别是芸姐,因为参加文艺宣传队,经常要登台演出,所以又穿得好些,还有几件新式、时髦的衣服。
张家对于子女上学读书不太看重,而且还有些重男轻女思想。他们认为读书深造和读书做官,那都是城市人和干部人家孩子的事,是锦上添花、高层次追求。作为农民家的孩子,务农是本分,还是要凭种田、劳动吃饭。男孩子,读点书,识点字,能够懂得国家政策,写个来往书信,记个收支账目,就足够了。女孩子长大要出嫁,会做家务、干农活就行了,没必要既花钱又耽误时间上学读书。再说,农村孩子读书,能够考上大学、分配工作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一个乡,几万人,一两年,也只有一两个幸运儿。大多数孩子,即使读个初中、高中毕业,最后还是要回来农村种田,干农活,而且,读书人也不见有多大用途,比文盲大老粗好多少。所以芸姐姐弟四个,父母亲没有给她读书,三个弟弟也只读到小学毕业,就都辍学回家种田了。所以,她家的劳动力显得很充足,家里、田里,绰绰有余,还经常帮助我家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