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的判断是对的。
当他离开大司农寺的时候,霍光就已经察觉到了长安城里的一些异动。
前一夜,霍光其实睡得非常踏实。
他丝毫没有想过,当今日晨间醒来之后,会听到这样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年纪轻轻的皇帝竟然直接通过尚书署,下达了五道诏令。
而且,这五道诏令每一道都是有备而来,无一例外都是冲着自己昨日的布局来的。
此刻的霍光在正堂的首位上正襟危坐,那石板一样的脸,看不出太多的情绪起伏。
外面院中那些大将军府的属官吏员们来来往往,并没有察觉到霍光的异样。
霍光面前的几案上一字排开了五道诏令。
诏令不经过自己同意就发了出来,这在这十几年来,还是头一遭。
霍光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沉,怨气和怒气正一点点升起来。
在正堂之下,只有现任的大将军长史陈万年静静地站着。
陈万年低眉顺眼地观察着大将军的颜色,暗暗揣测对方此刻的想法。
大将军的心情恐怕不会太好。
“这些诏令,从何而来?”
“少府的谒者送来的。”
“其余府衙也都收到了吗?”霍光问道。
“执金吾派人传来消息,所有的府衙都已经收到了诏令。”
“听说少府还派出了四队人马,这四队人马绕开了三辅衙门,直接在长安城中四处巡游,正在将这几道诏令公之于众。”
陈万年不敢有丝毫的迟疑和隐瞒,将今日早间在长安城里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一述说了出来。
霍光沉默地听着,未发一言,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是他那一把随着肌肉抽动,不停抖动的美髯却将他内心的愤怒展露无遗。
天子难道还不知道怕,还不赶紧收手?
这竖子居然想要用这些小伎俩摧毁霍光十余年来在朝堂形成的威压?
简直是可笑至极!
虽然心中在笑天子狂妄,但是霍光也越发想清楚了一件事情。
这接二连三的杀招,不像是张安世之流想出来的。
反而更像孝武皇帝的手笔。
如今,这天下最像孝武皇帝的人,自然就是当今天子了。
这天子难道真的要夺自己的权,难道是癫悖之症又犯了?!
昨夜那几个时辰的安睡所带来的惬意,正在快速地流失。
霍光想过天子会有一些反应,但是没想过天子何止是反应,简直就是反抗!
而且是雷厉风行的反抗。
“如今,长安城中的动静如何?”霍光问道。
“这……”陈万年似乎有难言之隐。
“嗯?吞吞吐吐像什么话!直接了当说出来,如此这般优柔寡断,你就不必留在大将军府了!”霍光怒斥道。
“诺!”陈万年连忙请罪。
“执金吾派人送了口信来,有一些胆大包天的属官吏员已经回到了各自的府衙中,而且人还不少……”
陈万年说到最后的时候,那声音是越来越小,几乎已经到了细不可闻的地步——他看到大将军的脸色比刚才还更难看了一些。
而此时,在陈万年的心中,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这句话一旦出口,大将军恐怕会更加震怒。
“大将军,下官还有一事禀告。”陈万年最终不敢隐瞒,此事太重要了。
“讲!”
“县官今晨出宫了。”
果不其然,霍光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眼中似乎有了一些杀意。
陈万年知道这份杀意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因为他还不够格。
但是他仍然觉得心窝一凉,惴惴不安。
“这是何时的事情?”
“县官是卯时出的宫。”
“去了何处?”霍光接着问道。
“北阙甲第,大司农寺。”
不停徘徊在霍光眼前的那一片黑雾,再一次袭来,让他觉得眼前有些发黑,头有些眩晕。
就连长相猥琐的陈万年,此刻都跟着模糊了起来。
“天子卯时出的未央宫,如今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为何此时才来报?”
“也许是县官出发的时辰实在太早,所以才得以避开执金吾下辖的巡城亭卒,再加上晨间长安城里实在是太混乱,所以难免……”
和刚才样,这陈万年说着说着,声音就又小了下去。
此事说到底与他无关,他其实没有必要替执金吾说情。
霍光听着,心中的怒火已经到了抑制不住的田地,正一点点地从胸口往外冒,冲得他的五脏六腑都“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他想要骂几句执金吾玩忽职守,但是却又知道问题不出在执金吾的身上。
隔了两个时辰才知道天子离宫的消息,是因为霍光已经控制不住未央宫了。
如果自己的女婿范明友还是未央宫的卫尉,那么必然不是现在这样的光景。
天子在温室殿里的一举一动,霍光都会了如指掌。
但是此时的未央卫尉是王吉。
他是天子当昌邑王时的中尉。
王吉,霍光想起来这个人来了。
上个月,天子借明光宫起火的事情,提出要重建其他几个宫殿的卫尉寺,负责此事的人正是王吉。
王吉恐怕借着这件事,已经将未央卫尉里忠于霍光和范明友的属官吏员都挪了出去吧?
难道,从那个时候开始,天子就已经在谋划今日的事情了吗?
又或者,天子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谋划了?
不知道为何,霍光第一次觉得有一些后怕。
那个笑着叫自己仲父的少年天子,真的有那么深的城府吗?
霍光不敢往下想了。
他已经失去了对未央宫的控制,而且似乎还一点点失去对长安城的控制,失去对朝堂的控制。
“大司农田延年,可有送来什么消息?”霍光问道。
“下官暂时还没有收到田府君的消息。”
恐怕已经是等不到了。
霍光猜不透天子会用什么手段对付田延年,但是直觉告诉他,大司农寺已经被天子控制住了。
田延年虽然是个狠人,但是在天子面前怎么可能狠得起来呢?
“你,马上派人去大司农寺,让田延年来见老夫!”
“诺!”陈万年连忙应道
“县官现在在何处?”霍光继续问道。
陈万年有些为难,他其实知道的事情并不比霍光多太多。
“县官兴许还在大司农寺,兴许已经回宫了。”
“兴许?”
霍光的怒气更为炽热。
这陈万年哪里有一点大将军长史的样子?
有些事情,可以不知道,但不可以胡乱猜测!
陈万年和前几任大将军长史相比,实在差得太远了一些。
“你立刻派人去查,查清楚县官在何处,查清楚有多少属官吏员去上衙了,查清楚大司农寺现如今的情况!”
“诺!”
陈万年不敢在久留,行礼之后,立刻有些狼狈地跑出了正堂。
霍光紧锁着眉头,在心中梳理着如今的局势。
渐渐地,他发现局势非常不妙。
天子即像一条鱼,又像一把刀,在长安城里游刃有余地搅动。
自己摸不到天子,却又觉得周身疼痛。
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了霍光的心头——似乎一张早就编织好的大网,此刻正在向自己扑来。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太大意了,小看了天子的决心,让自己陷入了作茧自缚的田地。
昨日的安排,看起来好像能威逼到天子,但实际上也将自己困在了网中。
这张网,现在掌握在天子的手中。
此时的霍光做不了什么事情,因为所有霍党的人都已称病告假了。
既然称病告假,那自然不能随意走动,否则就坐实了欺君之罪。
霍光不怕什么欺君之罪,但是其他霍党难道不怕吗?
事到如今,霍光居然只能坐在大将军府里死等?
但愿任宫他们的骨头能赢一些,能顶住天子的威压,将这罢朝的事情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