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大司农寺那原本有些空旷的院中,因为人多,看起来已经有一些拥挤了。
院子四周是威武的羽林郎,中间则是挤挤攘攘的大司农寺的属官吏员们。
太阳已经爬到了半空中,但是突然刮起来的秋风却一阵紧过一阵。
在这萧瑟的秋风之下,院中那几株高达三丈的桦树簌簌震动,将身上那最后的几片叶子不舍地抖动到了地上。
当身着天子袍服的刘贺从正堂走到屋檐下时,所有属官吏员们的心中同时想起了一个声音,而这个声音让他们不由自主地跪倒下来。
“臣等问皇帝陛下安!”
刘贺的眼前就出现了一片或黑或灰白或白的人头。
因为人都跪着,所以哪怕刘贺所站得阶梯不过三尺高,但是仍然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众卿平身。”刘贺平静地说道。
“诺!”
刚才,属官吏员们一整片地跪下去;而现在,又一整片地站了起来。
刘贺留意到了这些人腰间的组绶的颜色。
让他没想到的是,除了代表二百石到六百石的铜印黄绶之外,居然不少六百石及以上的铜印黑绶。
“众卿今日能带病前来,朕甚感欣慰,再次谢过众卿了。”
话音刚落,在所有属官吏员回过神来之前,站在檐下的刘贺突然弯腰屈身,对着这一众的属官吏员拜了下来。
站着行一个拜礼,并不罕见,也不是只能臣对君行礼。在春秋战国之时,更只是一种日常礼仪。
但是在如今的光景下,天子已经有了无上的权威,这一拜就显得惊天动地了。
之前,还只是昌邑王的刘贺曾在昌邑相府,对一众百姓黎民下拜,那就已经是让他们惶恐不安了。
更别说现在,刘贺已经身为天子,是大汉帝国的皇帝了。
在他弯下腰的那一刻,院中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就连落叶触地的声音似乎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紧接着,一阵慌乱的动静响了起来。
院中那些高矮胖瘦的属官吏员们,连同羽林郎们,全部像被风吹倒的树一样跪倒了下去。
“陛、陛下,万万不可啊!”
“陛下,何故如此!”
“折损我等啊!”
……
一片哀嚎之声响彻天际。
这一幕看似有些狼狈滑稽,但是又透出一种庄严肃穆。
“诸卿,且听朕一言!”
刘贺直起了身体,抬高了声音。
人群从前到后,逐渐安静了下来。
“朕登基未久,幸得仲父提携,兼有三公九卿辅佐,更赖诸卿襄助,这朝政才不至凝滞。”
“如今,深秋天凉,长安城的许多属官吏员染病者慎重,朕实在担忧,无奈朝政不可偏废,唯求众卿能忍病任事,而朕只能以虚礼谢过。”
“望众卿能受朕这一拜!”
说完,刘贺就又拜了下去。
顿时,这院中的属官吏员也跟着纷纷下拜,更是连连请天子直身。
一番拉扯之后,天子与众人才恢复如常。
如果说刚才这些属官吏员是为了那不菲的钱粮而来;那么往后的日子,他们为的就是天子的这一拜了。
知遇之恩,不只三公九卿看重,普通的属官吏员也会看重。
用不了多久,这大司农寺里发生的这一幕,就会传遍整个长安城。
到时候,人人都会知道天子体恤臣下辛勤的举动了。
千金买马骨,也不过如此了。
“田卿,你且站到朕的身边来。”刘贺说道。
田延年带着疑惑,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天子身边。
“大司农田延年,腰疾缠身,但却不辍公务,实乃大汉朝臣的榜样和楷模……”
“平时里,他更是兢兢业业,行走于阡陌之间,披星戴月,忍饥受冻……”
“为旌奖其所立之功,朕决定于明年立春之时,为其封侯!”
顿时,院中议论声再起。
此事来得实在太突然——对于普通人而言,封侯实在太过遥远,能够亲眼得见,也已经是一件值得夸口的事情了。
而刚才还如丧考批的田延年,更是一脸错愕。
这份错愕许久才回味了过来。
最终在心头变成了一泓狂喜。
自己居然就这样封侯了?
在一个时辰之前,他可还是那被按在地上,打得半死不活的罪臣啊!
大喜大悲之下,这个见多了大风大浪的大司农再也抑制不住,当场就老泪纵横了。
接着,他顾不得腰背上的疼痛,直接跪了下来,一头就磕在了地上,不停地向天子谢恩。
既然是演戏,那就要演足。
刘贺一把就将田延年扶了起来。
“田卿,这收缴田租赋税之事,乃重中之重,做好此事就是大功一件……”
“朕,不想再看到任何意外,你可能做到?”
“陛下放心,微臣就算死在这正堂之上,也绝不会耽误片刻,定会让每一粒粟,每一文钱,每一尺布去到它该去的仓署!”
田延年的话有些粗鄙,却也发自内心。
不管如何,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这田延年暂时就不算是霍党了。
刘贺又对着在场的所有人说了一番劝勉鼓励的话,然后就离开了大司农寺,重新坐上了那辆安车,在众人的目送当中,扬长而去。
这大司农寺,大局已定!
大司农寺的门外,田延年看着天子车仗离开,那腰背上的疼痛顿时又传了过来,让他冷汗直冒。
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很是喜悦和满足,没有一点痛苦的模样。
他缓缓转身,看向身后那洋洋百人的属官吏员,又硬是端起了九卿的架子,踱步来到了众人当中。
“你等还闲着看什么,今日的时辰已经过去一半了,怎么可以再荒废时日,还不赶紧各司其职?”
“诺!”
所有人立刻就散开了,整个大司农寺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和忙碌。
田延年来到正堂之上,忍痛在上首位坐了下来。
经历了刚才的那些事情,他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也自以为看清了许多。
如今,朝堂上的风向已经变了。
大将军的灶恐怕已经再也烧不旺了。
想要让田氏一族再显赫一些,得来烧天子的灶了。
自己辛苦那么多年,为霍家做了那么多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但是大将军连一个区区的太常都不给自己。
反而是天子,一出手就是封侯。
孰重孰轻,田延年一眼就看出来了。
看来,是时候和霍家做一个了断了。
而那每年几千万钱的钱财,也可以攒下来,收进自己的腰包。
真是一笔划得来的生意。
天子刚才的那顿打,自己挨得值了。
想到此处,田延年更是在正堂上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等待属官吏员将政务呈上来的禀告。
这是田延年的美梦。
但注定是一个会醒过来的美梦。
……
安车之上,一向直来直去的戴宗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陛下,给田延年这样的人封侯,会不会引起其他朝臣的不满?”
“戴卿,朕说的是明年立春之后会给他封侯。”
“但是,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你觉得他能活到那时吗?”
戴宗恍然大悟,天子的伏笔原来埋在这里。
“陛下英明,是微臣妄议此事了。”
“长安城内大局已定,丞相府和太常寺不用朕亲临了,可传檄而定!”
“备好纸墨,就在此处,为朕拟定好诏书。”
“诺!”
薛怯把安车驾得非常稳,用如履平地来形容也不为过。
因此,飞速行驶的安车,丝毫没有影响戴宗拿出纸笔来书写——他也提前准备好了一块木板,全当做是帮助书写的几案。
此时,长安城已经完全从睡梦中苏醒了过来,比刘贺从未央宫出发的时候更热闹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