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卞巨果然站在了白水营中, 重新见到了当日送信的“书僮”,正与谯平相对立在一处。两人均是神色凝重, 眼神间似乎交换着千言万语。
卞巨早就怀疑, 这位送信的小“书僮”身份不小, 或许就是王小公子本人。此时乍然见到,立刻“脱口”叫了出来。
“……子正啊子正, 不曾想,你竟是个好好先生, 连手下书僮都敢跟你顶嘴了?……”
王放心里头咯噔一下。尚未出言解释, 谯平直接捅破了他身份。
“卞公, 给你引见下。这位是东海先生的公子。平哪敢用他做书僮。”
他还生着王放的气, 一点面子不给留。
王放叹口气, 自知谎言戳穿, 没什么底气地找补一句:“小子的顽劣之名都传到兖州去了。若通真名,卞公手下那些忠臣们,大约会不由分说, 直接把我赶出去。”
卞巨捋须,眼珠一转, 笑问:“那么, 王小公子送的那封信,到底……”
“是我写的!”
谯平突然生硬接话,“是我让……”
卞巨怡然微笑:“原来如此。让王小公子亲自充当信使,可见子正之心诚。卞某还真是受宠若惊哪。”
谯平脸色苍白,深深呼吸几下, 下定决心,上前一步,对卞巨深深一揖。
“修书求助,实在是不得已而为。明公德高望重,智计过人,若能赐教良策,救白水营于水火之中,平无以为报,若明公不弃,愿在明公帐下效犬马之劳,以……以报明公恩德。”
说毕,一咬牙,下跪行礼。
谯平双膝刚落地,卞巨就连忙把他扶起来,动作里带着三分殷勤。
笑道:“适才方继方公要你降,你是死也不降,怎么现在倒转通了念头,莫不是拿我开玩笑吧?”
谯平无奈笑笑,答:“方继多端寡要,好谋无决,对手下极尽苛刻,我若投他,三年内必无活路。而明公……”
卞巨好奇:“我比方继如何?”
“强甚。是吾主也。”
卞巨哈哈大笑:“我今日来,咳咳……一为领略燕赵风光,二为探访阆中名士,本无他求。子正你可不要冲动,别让人议论我趁人之危哟。”
谯平寂然微笑:“旁人只会说明公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以致屈尊枉顾。明公有如此爱才之名,以后定然门庭若市,贤士如云。”
卞巨还在装模作样的推脱:“……哎呀子正,咱俩虽是一见投缘,但你要跟我去兖州,你这个白水营……不就没人管了吗……”
谯平侧头,深深看了王放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冷意。
“王小公子虽然年未及冠,已是熟读经史,智谋过人,又与东海先生父子情深。白水营交在他手里,想必他会对此负责。”
王放轻轻一个激灵,用力咬着自己嘴唇,指甲无意掐手心。
他低头敛目,答一个字:“是。”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同被抽查课文的小学生。
卞巨高兴得连声咳嗽,挽着谯平胳膊就走。
“好好,我这一趟没白来!咱们回宴厅,咳咳,我跟你饮上三百杯!天下时局大势,我要听听先生意见……”
王放上前一步,轻声提醒:“白水营的宴厅就一个。好像方继还在里头喝闷酒呢?”
卞巨如何不知他的意思,嗬嗬一笑,长辈似的,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倒忘了,今日故人有些多,咳咳……唉,我跟方继方公上一次见面,还是当年关东诸侯联兵讨贼,书生意气,现在想来,恍若隔世啊……是了,今日我也要跟他好好叙一叙别来之情。子正啊,你别着急,你排第二位……”
卞巨没走几步,忽然树荫外烟尘微现,缃裙小步,竟是一个秀丽女郎,容色慌张,定定的看着他。
其他人也同时注意到了。
“主母?”
“阿姑?你来做什么?”
王放彻底吁口气。她衣裳也换了,脸蛋也擦了,再不是方才那副吓人样。
罗敷原本是来讨主意的。女医老太太已经被王放连哄带骗的灌了几杯酒,眼下正在呼噜。罗敷另有糟心之事。
后面的女眷都开始哭,她劝不住了。
被几万大军围了半日,生死未卜,屠刀不知何时落下。就算是平日最坚强的妇人也忍不住心慌掉泪。罗敷劝了这个劝那个,说外头男人们安排得好好的,兖州牧不是来救场了吗?
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卞巨的到来是福是祸。周围“四面楚歌”,她能做到的也只是不被带哭而已。
她想来想去,再不愿被动等待,这就出来寻人。
还没站稳,就不管不顾地说:“给个准话儿,若是……若是真的是祸躲不过,我马上回去安排大伙收拾细软换衣服。虽然都是女人家,但都有手有脚,逃起命来也不见得慢……”
一番话说得好似从容沉着,颇有主母风范,但女郎毕竟年不过双十,只能强作镇定,音色微微发颤。
可她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声音小了下去。
不太相信自己看到的。谯平在向卞巨……下跪称臣?
而王放始终微微低头,仿佛心中有愧。
罗敷不知道王放去兖州做了什么。但见这一瞬间的情景,猜也能猜出五六分:他和卞巨,私下做了什么交易。
而那交易的内容,绝非谯平所喜。
她心中别扭的绞了一下。在所有人的印象里,十九郎从来是闲人一个,宁愿去弄牛马、读闲书、游逛野外,不过问哪怕一丁点正事。就连她自己,多时也将十九郎当做童心未泯的大男孩,冲着他,毫不心虚地摆阿母的架子。
而他现在……
突然觉得那眉眼、那面孔,以及那对若隐若现的酒窝……都有些陌生。
王放垂首顺目,感到了她质问的目光,飞快看她一眼,眼带乞求,求她别开口。
随后,一个重重的长揖。
“阿姑……是我自作主张,以致让你陷入这般境地。不敢求你原谅,但求你相信,我的初衷……绝没有……害人的意思。”
这话看似是向她请罪“自作主张去兖州”这件事。其实追根溯源,是在道歉,当初也许就不该把她弄来当主母。
否则,也不至于让她一个无辜民女,今日被围在几万大军当中。
虽然他知道,就算罗敷留在舅母家规矩过日子,此时这日子也怕是过不下去了——方继的大兵过处,如同蝗虫啃过的庄稼,百姓家里能剩一口锅、一粒米,算是造化。
卞巨发现自己被晾在一边,咳嗽好几声。
“这位女郎,难道便是……东海公的伉俪……秦夫人?哎呀呀,卞某失礼了……”
白水营把老弱妇孺保护得好好的,他还是头一次在外面见着女眷。还是个这么年轻的女眷。她新换了洁净衣裙,小步趋来如飞花拂叶。阴霾的天色下,一抹舒适的亮。
卞巨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白水营的主母,竟是如此年轻的一位女郎?
他城府深,心底的惊讶一点没外显。
方才听说,白水营的秦夫人“大闹”了一番,把个方琼三公子闹得灰头土脸,无颜再加相逼,差点就灰溜溜的走人。
他以为是个老太太倚老卖老的撒泼呢!
他不由得格外打量了罗敷两眼。沉甸甸、直挺挺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的精致眉目上,时间长得……不太礼貌。
罗敷被他看得心慌,即刻微微转过脸去,知道这位陌生人的身份,也不敢失仪,抿出一线微笑,敛袖行礼:“卞公安好。”
她见识不多,也没听说过卞巨那些杀伐冷血的“事迹”。只觉得他既是王放搬来的救兵,多少还算是个暂时的同盟,自己得给他留下个友好的印象。
可她毕竟修为不够,头一次直面生杀予夺的诸侯豪强,行礼的时候手脚有点抖。忽然从袖子里飘出一张锦帕子来,正飘到卞巨脚边。正是她历尽数月辛苦,在花楼上织出的那一张。
王放眼一亮。知道是她复原出来的东海先生旧物。刚要过去捡,那锦帕被卞巨拾起来了。
卞巨低头一看,不禁皱眉。但见花纹诡异,配色辣眼,不像个妙龄女郎应有的物件。
可偏偏又极尽细致,每一缕丝线都贴合得恰到好处,简直是一件精巧的工艺品。他细细看了好一阵子。又忽然瞥一眼王放,想起他佩的那枚香囊。
他忽然低低笑两声,直觉猜出那精致香囊的来历。
还说什么抱着三岁娃娃,当他是三岁娃娃呢?
他摩挲着锦帕,竟然看了好一阵子。
罗敷紧张得心打鼓,不太敢开口讨要。
王放也即刻觉出不是滋味儿,学着卞巨咳嗽一声:“卞公……”
卞巨收回目光,唇角微扬,十分又风度地伸手递出锦帕,笑道:“咳咳,夫人的东西掉了。”
虽说是归还的意思,那只手却十分吝啬的,只伸了两尺远,也不向前迈步,摆明了是等秦夫人自己上前来取。
王放略微焦躁,从卞巨手里抓过锦帕,还到罗敷手里。这卞巨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卞巨脸上看不出喜怒,斜睨罗敷一眼,笑道:“我明白了。方继方琼这对儿不长进的一老一小,铁了心要和你们白水营过不去,恐怕……不止为了你们囤积的兵铁粮布吧。”
一针见血。罗敷通红着脸,心想,世上怎有如此敏锐之人!
卞巨丝毫不管旁人脸色,神色自若地继续说道:“钱粮易得,兵丁易得,只有美人难求——咳咳,子正啊,你给我写的信里,可没提到有美人吧……”
谯平和王放同时神色一肃,互相交换眼色,摇摇头。
卞巨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意。不曾想,白水营中竟有如此明艳可爱的女郎。卞巨喜好搜罗美色,如果她是个寻常女眷,就算她为人妻人母,他不介意开口讨要,就算是白水营附带的谢仪;然而事不凑巧,女郎居然是“主母”,如何能轻易得到?
他心中有杆精密的秤,一头是因,一头是果。任何人,任何事,他都会放在上面,掂量到分毫不差。
他甚觉遗憾,话说到一半,摇摇头,不再看她,心中盘算别的事。
卞巨和方继的“别来之情”,一叙就是一个时辰。
宴厅只有他俩,以及三五心腹谋臣,还有卞巨的随身大夫。其余的人一律遣了出去。
也不知他们谈了什么。门再开的时候,卞巨红光满面。
而方继面色灰败,垂头丧气。他看了看外头候着的诸多兵将,狠狠拧着自己肚子上肥肉,命令:“退兵。回冀州。”
消息飞快传遍白水营各处。所有人心底欢呼呐喊。
先前还臭着脸的壮士兵丁们,此时笑眯眯的排队欢送,把方继方琼父子礼貌送了出去,
而卞巨的“仗义相助”,所付出的代价,很快也已尽人皆知。谯平换上出远门的衣裳,打了两个简单的包裹。
他走得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当年投奔东海先生时,身边仅一书僮;如今离开,也只带了那个书僮走。细软财物更是没带多少——卞巨已经给了他两个从人、一辆马车,拎着驮着赏下的金子和绢帛。两人面色喜气,然而财物装车之时,手腕绷青筋,想是包裹沉重。
卞巨爱贤,天下皆知。别的贵人喜欢搜集玉器名剑珠宝古籍,他喜欢收集各方名士。此前似乎也曾对谯平多次相邀,未果。
而现在,谯平为了拯救白水营于水火中,放下清高和矜持,投身兖州,对卞巨称臣。无人觉得他有负东海先生,都洒泪与他话别。
谯平也不舍,跟几乎所有人都一一道别。见到颜美一家子的时候,不由得问一句:“令爱呢?”
颜美挠头,有点不解,又有点心疼,答:“主母那儿哭呢。不知道为啥。这孩子平日没多爱哭啊。”
谯平说一句“保重”。转头叫:“十九郎。”
王放是唯一一个心中有愧的。谯平本不愿搭理他,但当着白水营众人的面,不能让他看出两人间的龃龉——算是留给王放最后一点面子。
他依旧是温婉柔和的调子,嘱咐王放,从此要悉心经营白水营,不能再放肆贪玩,内事问谁,外事问谁……叮咛得面面俱到。
末了格外轻声补充:“主母秦夫人,虽许嫁令尊不久,名分上仍是你的嫡母。你必须要尽心侍奉,若能寻到东海先生,自然最好,若寻不到,也不能对她慢了孝顺之心。秦夫人青春年少,瓜田李下,人言可畏,你更要格外注意。”
王放鬓角渗汗滴,长眉微抖,答:“是。”
片刻之前,他初回营地,误以为罗敷重伤毁容,乃至几近失态,几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当然可以解释为“孝子哭母”。但明眼人不难看出,这个“关心”未免来得太强烈了些。
谯平这句提点,算是很婉转的。这孩子比他想象的机敏通透,不会听不出言外之意。
他不便多言,转身跟卞巨的众随从一起,缓步离开。
白水营其他人,见重担放到了十九郎身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颇有些无奈。
若按“顺位继承”的道理,十九郎虽非主公亲子,毕竟是唯一的香火独苗。谯平走后,由他主事,顺理成章。
但十九郎在白水营里,臭名昭著熊孩子一个,三天两头出去玩,隔三差五闯个祸,也没见他多么懂事明理。大家总觉得,等这孩子再年长几岁,及了冠,娶个新妇,彻底定下心来,再慢慢教他如何做主人不迟。
但既事出突然,众人也都表明心迹,愿尽力辅佐监督十九郎,帮他尽快成长。
卞巨跟白水营众人“一见如故”,老朋友似的依依不舍,一边往外走,一边提议:“方承祖被我说走了,至少一年之内不会再来骚扰你们。但……咳咳,贵庄实在是兵马薄弱,若是来一次山贼土匪,也不是好对付的。不如我留下一千军马,帮你们看家护院,也算帮人帮到底……”
王放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立刻回绝:“这就不必明公操心了。我白水营存粮有限,怕饿着明公的壮士们。”
卞巨咳嗽两声,不再坚持,忽然又问:“公子的那位……继母,怎的没来送送卞某呢?白水营虽小,这礼数不能缺啊。”
王放心里骂了姓卞的祖宗。这还用问吗?冲他那一副念念不忘的神色,他敢让罗敷再露面?早就好说歹说,把她劝在后头别出来。
但嘴上还是很礼貌,解释:“主母今日惊吓过甚,已让人伺候休息了。我送明公出门,也是一样的。”
卞巨颔首微笑,表示理解。
他最后看了看身边围着的白水营众人,忽然意味深长地一笑,当着众人的面,叮嘱:“王小公子谋而有成,是英杰之才。成大事者,不限年岁,白水营本就该归你调遣。眼下你得偿所愿,可喜可贺……对了,公子以后若莅临兖州,可以随意出入我州府,不必再用化名。下次再给我铺纸写信的时候,记得摘了手套,用兰芷煮水多洗几遍手,就没有皮革气味了。”
声音低而不轻。他说完,怡然自得地转身,披上斗篷,上马告辞。
王放唇角还残存着礼貌的笑容,忽然不自然地抽动一下。
北风吹散乌云,露出太阳,地上晃动着枯枝的影子。明明天光乍亮的时节,却平白有一丝寒冬将至的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