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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营好不容易反将一军, 到了跟方琼提条件的时刻,谯平自然而然的接过了指挥权。
况且十九郎这一趟回来的也太是时候, 有太多的细节, 他需要一一问明白。
还有他方才对主母的态度。若是现在强求他解释, 未免主次不分。但也绝不能姑息,装没看见。因此也只能先让他退下, 退出这个风口浪尖。
王放小松口气,耸一耸肩, 没异议, 拔步离开, 笑道:“那我去瞧瞧我阿母……”
方琼挣扎站起来, 隐约觉得有点不对。
这小子变脸变得有点快。刚才还像个失心疯, 现在怎么笑得还挺灿烂?
但再说什么也晚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摊发黑的血迹, 以及被人群包围着的女郎,心中叹口气。
惊吓、愧疚加晕血,方琼三公子在白水营栽了人生第二个跟头——第一次, 是在邯郸城外的桑林里。
他失魂落魄的,谯平的一句句话听在耳中, 浑然不知其意, 脑袋胀大发痛,不断闪过方才的那鲜血淋漓的惨状,哪有精力谈判。
“请公子即刻退兵。”
“好,好……退兵……”
“白水营以后为独立田庄,不接受任何收编。”
“……好, 依你。”
“此前被令尊‘充公’的邺南耕地……”
方琼咽一大口吐沫,几乎是呜咽着说:“退,都退,还给你们……”
谯平其人不简单,面相文弱归文弱,谈起正事来倒是咄咄逼人。各样条款列得清楚,才把方琼送到院门口,微笑提道:“那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祝三公子霸业早成……”
话没说完,他住口,微微一惊。
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从辕门外传来,截断了他的话,刺进所有人的耳朵。
“汉左将军邺侯幽青并冀四州持节总督大将军到——”
一口气不带喘的。白水营众人大多没听清。互相询问:“……谁来了?”
而方琼则是喜上眉梢。方才晕血的恶心劲儿瞬间无影无踪。
“父亲来了!快、快跟我去迎接……诶,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哈哈哈,谯公子,我先失陪!”
方继,字承祖,出身高门,威望显赫,官至大将军。他雄霸河北,地广兵强,帐下俊杰三千,英雄百万,为当下实力最强的北方军阀。
往日里,百姓们只闻其名的诸侯豪强,就这么悄没声出现在白水营跟前,顺便带来了额外十万大军。
先前方琼带兵“拜访”白水营,意在试探,因此还算恪守礼节,军队驻扎在了五里之外,只露出几面军旗在树丛中招展,表明大军的存在。
方继不然。恶狼的头领,怎用得着跟群羊讲客套。白水营顷刻间被合围得严严实实。
方继的精兵强将,和白水营里稀疏的哨兵,几乎是大眼瞪小眼,面对面的较量着气势。
没多久,白水营的哨兵们就不太敢直视前方了。没办法,敌众我寡,自己只生了两只眼睛,怎较量得过几十双虎虎生气的目光。
方继满意地哼一声,扶着两个人的手,从金鞍骏马下来。
他五十开外年纪,相貌富态,眉眼圆润,颏下三绺长髯,凸着一个沉甸甸的肚子,全身锦绣包裹,看着像个养尊处优的地主。
只有眼角那一道时隐时现的杀气,还有手掌上厚厚的老茧,记录着他几十年的铁血戎马生涯。
方继派宠爱的幼子方琼前来接收白水营,本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只为让儿子轻轻松松建个功,给他以后的青云之路添砖加瓦。
但到底是亲父,知道儿子有多少斤两。终究放心不下,大军行进路上,特意绕了个道儿,前来查看一番。
这就看着他的爱子,垂头丧气的正在出门。旁边一众白水营成员面带冷笑。
不用说,让人算计挤兑了。
不等他开口问,已有狗腿子跑到他身边,添油加醋地把事情复述了一番——三公子原本并未相逼,奈何对方主母实在行事极端,上来就自残明志;三公子宅心仁厚,看在他们主母受伤的份上,决定放人一马,搁置争议云云。
方继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寻常君子喜欢“拈须微笑”。他却兴趣独特,喜欢“抚肚微笑”,仿佛那肚里装的不是肥油,而是黄金。
他问身边的人:“大伙怎么看呢?”
方继身边的人,一看就不是狗腿子,而是 “先生”、“谋士”、“军师”,一个个衣冠楚楚,说起话来也有条有理。
众谋士个个是人精,围在方继身边,轻声细语的商议了一阵。
几句话的工夫,方继的微笑就变成了冷笑。
白水营让几个黄口小儿把持着,把他儿子当猴耍呢?
他连见礼都懒得跟谯平见。当即吩咐左右:“他们主母不是受伤了吗?在耳房里歇着呢?咱们这儿正好有最好的军医,派去诊治诊治,看看人家伤情,算是尽一点道义。”
谯平脸色微变:“这个,男女有别……”
方继抚肚微笑:“哦,没关系,我们大军人多,妇幼家眷不少,自然有女医侍候。”
这句话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来人,护送女医进去,给那个秦夫人疗伤。晚了小心伤情恶化。”
……
话传到罗敷耳中的时候,她简直欲哭无泪。是不是她得真的再割自己一下?
——说到底,她的那点雕虫小技,只能糊弄糊弄方三公子。让老奸巨猾的方继看在眼里,还不是一看就透。
方继手下的“女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妪,走路颤颤巍巍,一张脸尖刻严肃,双目仿佛两颗苦胆,让人觉得,就算是没病的健康人,也能让她说出一两样致命顽疾来。
老太太尖声喝道:“病人在何处?能不能走动?还是得让老婆子我亲自去看?你们知不知道我的出诊费,一刻钟多少钱?”
王放倒不慌,朝耳房里一屋子女眷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罗敷躲在角落里。他不敢上去嘘寒问暖,只得用手势吩咐旁边的妇女,照顾着她些。
然后翩翩然出门。他刚换完血污衣裳,此时一身丝绵襜褕,甩一甩袖子,立刻有了潇洒不羁的气质。
他笑嘻嘻迎上去,十分恭谨地朝那女医打招呼:“老婆婆,你老安好!——诶诶,阿婆慢点走,别摔着!……阿婆别瞪我,小子惯会相面,我看阿婆面有福相,想必是子孙满堂了?敢问阿婆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啊?六个?啧啧,好福气好福气,待我掐指算算……喔唷,阿婆的小女儿,将来是一品夫人的命!小子不才,可否冒昧提个亲?我姓刘……阿婆说什么?我也配姓刘?我怎么不配姓刘了?天下姓刘的千千万,论辈分,我还是当今天子失散多年的皇叔哩!什么?阿婆的小女儿嫁人了?孩子都两岁了?唉唉,可惜,当我没说……阿婆记着我的话,将来你女婿发迹了,别忘了提携小人!……”
老年人性子缓,被他东拉西扯的挡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自己肩负的任务。想开口呵斥走,又觉得这少年一口一个阿婆,礼貌讨人喜欢,虽然满嘴跑马,却不惹人厌,一时还狠不下心去赶他。
趁这当口,罗敷扯了块绸巾,严严实实蒙了面,悄声吩咐耳房里几个女眷:“保护我转移!明绣,去看看厅里怎么样了!”
……
明绣瘦弱弱的,躲在屏风后面毫无痕迹。屏风上的踏云绣花都比她大。
她壮着胆子,踮着脚,往帘子里一张,马上又捂着嘴缩了回来。
“老天……”
跟在方继身后的,除了贴身保镖的武士,更有一队目光锃亮的弓手。此时他们张弓满弦,对准了宴厅内所有白水营的头头脑脑。
包括谯平。包括颜美。明绣当时眼泪下来了:“阿父……”
方继才不在乎秦夫人是真受伤还是假流血。女医派出去,不过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警告白水营里的这些宵小,耍小聪明没好下场。
姜还是老的辣。如何收拾方琼留下的烂摊子,他心中早有自己的计划。
宴厅内酒肉未尽,汤羹早就凉了,浮着一层油花。饭后端上来的瓜果没人吃,熟透的枣子散发着诱人的香。
只有方继胃口不减。随从给他斟满一杯酒。
他喝一口,捻着胡须,环顾厅堂,像教导自己的子侄一样,缓缓笑道:“果然是后生可畏。白水营的主事,未曾想却是这样年轻……”
谯平不卑不亢地纠正:“公台差矣。白水营另有归属。平不过一介……”
“我知道,我知道!王氏东海先生,亏你们还对这个人尽忠!本将军我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诸位英雄壮士,今日你们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家东海先生空有七窍玲珑心,唯独没长一点儿野心。如今世道如此,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谁手中精兵多,谁就是正义之师。你们若还坚持不降……我大军开进洛阳之前,倒也需要找个靶子热热手。”
方继老谋深算,肚里不乏说话的艺术;然而此刻,他也懒得转弯抹角,直载了当一句威胁。
片刻之前,谯平尚有耐心跟方琼打嘴仗;而现在,谁都知道,没什么驳斥的必要。
曾高哀伤地看一眼自己的那件破皮袄,嘟囔:“那今日我们就都给主公以死尽忠好了!公台别为难我们这里的老幼妇孺……”
方继摆手一笑,目光里竟闪出三分憨厚,“哎,这是说什么话。我听说东海先生手下能人不少,譬如阆中谯子正,啧啧,学富五车;还有什么淳于通,颜美,曾高……”
他一连说了几十个人名,扫一眼宴厅里众人的表情。
他身边的一个“谋士”不失时机的开口,帮方继把不好说的话说完。
“只要诸位归附我家主公,宣誓效忠我冀州方氏,我等是仁义之师,自然不会跟老弱妇孺为难。”
被方继“青睐”的几十人互相看一眼。
要从此给这个狂妄自大、刚愎自用的独夫卖命,跟着他进军洛阳,跟着他兴兵作乱,为虎作伥,不管成败如何,都落得身后切齿骂名么?
方继有句话说得很对。东海先生没有野心。他组建白水营纯为自保。招揽来的各路“壮士”,三教九流,什么本事的都有,唯独没有穷兵黩武的野心家。
但在这个生灵涂炭的世道,没有野心,意味着狼放弃利爪,自愿变成羊。
谯平欲言又止,额角少见的渗出冷汗。
他并不害怕对准自己的箭枝。让他恐惧的是,今日这番局面,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且没有改变的可能。
他终归会有负于东海先生的嘱托吧……
若真触了方继之怒,外面那些严阵以待的壮丁武士,在十万大军的碾压下,能坚持几个回合?
他硬着头皮搬出自己家世:“想……想当年,我曾祖黄玄公,和方公从叔祖同朝为官,两家结为秦晋之好,此后虽限于地域,不常往来,但……但论辈分……”
方继微笑着捏自己肚子,心不在焉地听他攀亲。这人迂腐过甚,公卿士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实力才是唯一可让人敬仰的。就算他是自己亲外甥又如何?古往今来的称霸之人,哪个不是六亲不认?
谯平轻咬嘴唇,话锋一转,“况且,方公也许不知,我年少时已于龙亢桓氏的女郎定亲。以桓氏的声名威望,若知道我曾被方公性命相逼,这个……就算我不介意,我岳家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方继抚摸肚皮,哈哈大笑,笑出眼泪。
“谯先生真隐士也!你也许还不知,你任性离家多年,你岳家早退了亲。龙亢桓氏的女郎,一年前已成我大儿媳了。”
谯平脸色微白,一句“恭喜”,再无多言。轻轻捋一下自己的袖子,叫过一个从人,转头低声吩咐几句,不外乎破釜沉舟、玉碎瓦全之言。
一片寂静中,方继有些不耐烦地揉自己肚子,拍两拍。
这么简单的决定,还用得着“深思熟虑”?
他随口问:“那个秦夫人怎样了,女医如何回禀?”
方继等一等,没听见回音。
一回头,帘子一掀,厅门外突然一阵爽朗大笑,和北风一道吹进来。
“哈哈哈!方公啊方公,咳咳,这么多年没见,你的脾气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率啊,咳咳咳……”
方继身边的武士、弓手、谋士、军师,大大小小的各路从人,一下子蹭的全戒备起来。
白水营这边,众人也都大吃一惊。
这个声音是谁?不认识。
门外守着重重侍卫——有方继的,也有白水营的。然而当领头的听说了来人名号之后,犹豫片刻,双双收了兵器,躬身把人放了过去。
一个瘦削男子信步跨入。他年纪四十尚不足,三十颇有余,一身低调合体的枣色暗花绫常服,略显苍白阴沉的脸色,掩不住满面精干果敢。他生一双剑眉,双目四顾,眼神锐利如鹰。
他身后跟着的从人也十分不同寻常——不是谋士,不是军师,不是武将,而是个提着药箱子的大夫。那大夫进门没看别人,目光落在方继的凸肚子上,暗自摇头。
方继则惊得差点跳起来,酒杯险些落在地上。
“卞……卞……卞公,你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兖州吗……”
卞巨,字规,北方军阀之一,出身实力都较方继为弱。但他韬略出众,善于用人,近年来异军突起,连走妙棋,在黄河南岸的兖州站稳了脚跟,上表朝廷,封为兖州州牧。眼下正是平步青云的时刻。
罗敷躲在一间不起眼耳房里,听完了明绣叽叽喳喳的飞报,震惊不已。
“兖……兖州……州牧?”
“卞巨”这人的名字,她今日第一次听说。然而她没忘记,一个月前,王放临出远门之际,捉过她的手掌,在她手中写下的“兖州”二字。
他说:“……你可别跟别人说……我连子正兄都没告诉,就告诉你一人……”
想起他当时的神色,严肃中带着小小的踟蹰,绝非要去游山玩水。
罗敷紧张声唤:“十九郎呢?”
几个女眷悄声回:在外头敷衍那位女医呢。已经把老太太诓到牛舍里,去看大黄的牙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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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小妖风大,池浅那啥多。
白水营区区一处田庄,一日之内,两位州牧拜访,可谓前无古人。
方继趾高气扬的派头顿时瘪了一半,连肚子都没那么凸了。看一眼卞巨,又气鼓鼓的瞪着白水营诸人。神情仿佛在问:这人是你们搬来的救兵吗?
可白水营众人,上至谯平,下至来回端茶送水的舒桐,此时的惊讶不亚于方继。一张张嘴合不上。
谯平甚至面色凝滞,飞快地打量这个兖州牧卞巨。
卞巨怡然自得地朝他微笑:“子正,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