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离开?
罗敷不安。谯平此言不可谓不善。这是要将她名正言顺的转移出是非之地, 然而剩下的白水营人众呢?
她袖口已经被捻得皱巴巴,脱口道:“不、不合适……”
谯平犀利看她, “难道你是想应许……”
“没有!”
罗敷斩钉截铁说出这两个字, 扬了扬头。目光虽有慌乱, 没有害怕。
她问:“就算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谯平答得不假思索:“左右不会将主公的心血拱手让人。”
淳于通在旁边气呼呼的“哼”了一声, 手下长刀往地上一点,表明坚决支持这个立场。
罗敷心尖一颤, 想起女眷们奉命缝制的战旗, 终于面现惧色。
淳于通说话耿直, 才不管面前是不是弱女子, 须发戟张的解释:“夫人莫怕!我们都商量过了。方氏父子喊着‘清君侧’, 其实进了洛阳, 还不是想自己当皇帝!咱们要是从了他们,那也就成了反贼,万人唾骂不说, 死了也没了清白声名!要是他们失败——我看那是迟早的事——咱们白水营几千人得跟着陪葬!就算他们能一时风光,以后打起仗来, 咱们白水营也是在前头铺路的尸骨!与其变成尸骨, 当别人的垫脚石,不如痛痛快快地以死相抗!夫人,你说是不是!”
罗敷被他铿锵的声音震得耳中响,不由自主跟着点点头。
可难道白水营的命运,就止于这次“以死相抗”了吗?
要是她在这当口坦白身份, 承认跟东海先生毫无瓜葛呢?
能不能暂时让方琼不打白水营的念头?
——似乎不能。方琼今日虽是打着“联姻”的旗号来的。但就算没有她秦夫人,方氏要吞并白水营,也会找别的借口。
而且那样会让自己处境更糟糕……
罗敷没读过兵书权谋,奇怪的念头一个个从心底冒出来,不知哪些是锦囊妙计,哪些是作死绝招。
她最后鼓起勇气,说: “不管发生什么,我……我就留在白水营。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我……都可以做……”
她小家民女一个,大规矩不懂,只知道白吃白住了人家几个月,现在抹抹嘴巴就走,不是厚道行径。
要是王放回来知道了,不定怎么埋汰她呢。
她坚定地一抿嘴,加一句:“再说,大敌当前,主母先跑了,大伙心里怎么想?”
谯平抬眼,有些惊讶,似乎不相信她有如此胆识。
但他随即礼貌一笑,忽然凑近,以淳于通听不到的音量,低低在罗敷耳边说了几句话。
“白水营是宁死也不会落在方氏手中的,主母若真有心相助,不妨给大家做个表率。这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既可以提振士气,也可以震慑方琼。让他无颜再加相逼。”
罗敷木然当场,一下子连串的寒颤。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没等她冷汗滴下,余光瞥见谯平神色自若,带着一丝无奈的微笑。
她长吁一口气。这是明知她做不到,婉转的一句“你没用”。
她咬牙摇头,也低低回敬一句:“我觉得谯公子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下,更有效果。”
淳于通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三四队人马,都是谯平一封书信,从冀州各地征召回来的。罗敷注意到,大家的神色都不是太乐观。有人手中拿的刀枪兵器,都已磨钝生锈,不知多少年没动过。
壮丁们严阵以待地守在营寨外围。女眷们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令旗、号旗、阵旗插遍寨栅,当中牙旗一面,上绣斗大一个“王”字。
本来白水营在田庄外围还安排了屯田壮丁,兼做防务之用,此时也已全部撤了回来——人数太少,在方氏的力量对比下约等于无。不如集中力量,守护中央。
罗敷跟大部分女眷一起躲在织坊里。跟寨门隔三四道厚墙,有些掩耳盗铃的安全感。
舒桐额头冒汗,来来回回的奔走,给女眷们传达指令:“‘客人’已来了。他们先礼后兵,暂时还没妄动。谯公子请娘子们勿惊慌,一切照常,该怎么劳作就怎么劳作,莫要随意到外面走动。”
虽然不让出去走,但看还是能看的。找几个梯子往墙上一搭,胆大的妇女们爬上去往外望。一看之下,都倒抽一口气。
“乖乖,比去年的土匪还多!”
西面和南面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人影如蚁,旗帜飘飘。北面树林里更是影影绰绰,不知藏了多少人马。
不少年长的妇女都见过打仗的阵势,不约而同地对看一眼,脸上满是忧色。
至少一万兵马,分为三路,合围了白水营。当中一路军马前面,一员意气风发的小将军纵骑而出。他头戴远游冠,身着锦边貂襜褕,俨然诸侯世子的服饰。
他远远看到白水营寨栅上旌旗林立,不由得哈哈大笑,朗声喊道:“喂,在下是来求亲的,你们就这么欢迎我?”
这人正是冀州牧方继府上的三公子方琼。
几个月前,他还只是个无甚实权的州牧公子。虽然纨绔,倒也不敢肆意妄为。田边遇到个采桑女,尽管心里喜欢得痒痒,但一听说她可能是某个大官士族的夫人,还是遵纪守法的认怂了,没敢用一点儿强。
而现在,风水轮流转。他如今可是天之骄子,连人带马似乎都在闪金光。
父亲方继雄心勃勃,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打算进洛阳、图霸业。他自己呢,也再也不用戴上“忠君爱国”的面具。摇身一变,被封为车骑将军,奉命前来接管白水营。
白水营地处冀州之南,横亘在邯郸和洛阳之间。虽然没什么武力上的优势,但方继进军洛阳之时,后方难免空虚。因此最好提前处理掉这个小小的武装力量,免成肘腋之患。
再说,白水营与世无争,倒是经营有方,据说攒下了不少铁马粮布,可供大军所用。
更何况,据他的手下崔虎透露的信息,白水营的主公——那个姓王的——已经失踪数年。只留下一个不务正业的不成器儿子,还有个年轻貌美的小娇妻,正是几个月前,自己在桑林中偶遇的那位小虎牙。
方琼觉得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他打算先礼后兵。如果白水营乖乖的把夫人送出来,说明他们怕了,正好可以顺理成章的收编;如果他们不识时务,非要以卵击石……
那他身后这一万军马也不是来郊游赏秋的。
他看到一小队人迎接出来。当中的文弱书生想必是阆中谯平。不卑不亢的一抬眼,跟他打了个招呼。
“方三公子远道而来,请先入席吃一杯水酒。”
当世重礼法,迎接官员贵族都要有相应的排场,譬如锣响若干声,鼓鸣若干下,以示尊敬。
可方琼的耳朵里,却连半声噪音也没听见,只有秋风在耳边呜呜的吹。
明显不承认他这个“车骑将军”。
方琼心中难免不快。但随即又想,何必跟一群小虾米计较。
于是傲然点点头,下了马,缰绳交给身后从人。点了二十多个武士——每个都有谯平两倍块头——大跨步走进了栅栏门。
不仅是为了保障自身安全,更是为了彰显力量,反客为主。
甚至,方琼眼看白水营众人眼露戒备之色,还不以为然地悠闲一笑,带着三分恶意,笑道:“大家别怕啊,别怕,我这些军马都很听话,没我的号令,不会乱伤人的。”
深秋的落叶早就被清扫至道路两边。方琼却脚步沓沓的,专门踢路边的黄叶,不一会儿,整条路就一片狼藉。
除了谯平,白水营所有人都大为光火。
曾高眼见一个比他高两倍的壮士趾高气扬的经过自己身边,不甘示弱地咳嗽一声,紧了紧身上那件多年旧皮袄。一股子臭气,成功地把那壮士熏了个皱鼻。
曾高穿着这件破皮袄,大夏天也不脱,走到哪儿熏到哪儿,不少人对他早有意见,只是因着他对主公忠心可嘉,因此都不好意思说什么。
一次罗敷在库房里发现半匹暗色绞经素罗衣料,长度不足以做一件成人袍服。她灵机一动,按照曾高的体型,巧手做了一件小号的,借着某次过节的名义,派人送了过去。
主母亲手“赏赐”,曾高感激涕零,当即进屋去换。大伙捂着鼻子,眼巴巴的等在外头。
谁知过不多久,曾高出来,新袍子穿在了里头,外面依然套着主公赠的那件破袄,以示绝不忘本。
从此大伙对这人绝望,再也不提让他换衣服了。
正好这次出来“迎接”方琼一行人。众人心照不宣,推举让这位“当代苏武”站最前头。
方琼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心想:白水营里怎么一群乞丐?
进了宴厅,他带着纨绔子弟特有的评判眼光,看看屋里的各样装饰,敲敲几案的木质,拿起个花瓶看了看,又摸了摸屏风上绷的丝绸,鉴定了一下质量。
最后从容落座,抿一口白水营自酿的酒——没挑出什么毛病。
这才捻着腰间玉带,开门见山地笑道:“大家别紧张嘛。我的信想必你们都已收到了。这个……以前曾听说东海先生隐居邯郸附近,我一直无缘拜会他老人家。现在他失踪在外,多年未归,这个……我是十分同情的……”
方琼不是没读过书,但故意一开口就是大俗话,确保白水营里一条狗都听得懂他的意思。
谯平微微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几声即将出口的破口大骂。
“使君请继续。”
方琼余光看看自己身后众武士,底气十足,笑着点点头,
“嗯,不管东海先生是有三长还是两短,你们白水营里的诸位有识之士,听说眼下一直是奉着个年幼的‘主母’为首?唉,既然同在一州,咱们就是唇齿之朋,在下冒昧提一句,这不是长久之计……”
终于有几声愤怒的叫喊抑制不住。颜美手按杀猪刀,冷冷道:“我们主公不是你瞎咒得的!——就算主公有什么变故,夫人也不会跟了你去!”
一干粗人齐声附和:“就是!秦夫人跟我们亲着呢!”
还有些克制的:“方公子,咱们成不了一家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成不成?今儿请你一顿饭,你别得寸进尺!”
宴厅外面很快聚起了人,性急的挥拳头踢脚,扬言要给这个不懂礼数的纨绔一个教训;谨慎的赶紧相劝,“他们外头有一万大军……”
谯平体察着逐渐升温的怒气,在方琼的武士有所动作之前,叫了一声“大家肃静”。
宴厅内外很快鸦雀无声。方琼有点惊讶。
他觉得自己算是“御下有方”,可手下的狗腿子也没这么听话过。不禁又微有挫败。
谯平不慌不忙道:“方公子今日所言,不外乎两件事:我们主母的归宿,以及白水营的归宿。这第一件事,我们主母身在内闱,但已阅了三公子的信件,托我回应,只要主公一日无音讯,她便一日为王家妇,不劳三公子代为担忧;这第二件事,白水营里都是闲散懒人,于方公大业无助,就算是跟着方公改旗易帜,也只是多了几千张白吃饭的嘴。还请三公子回禀令尊,我们会安安分分的在邯郸郊外种地,和以往一样,不会给冀州添乱。”
一番话说得可谓十分客气,谦逊得恰到好处而不卑微——只是看在外头一万大军的面子上。
方琼却一直微微冷笑,谯平的话听在耳朵里,目光却不耐烦地在宴厅内的饮食器物上跳跃。
末了才评论一句:“啧,一个弱质女子身在内闱,就这么被你们空口白牙的发了个牌坊,任凭伊人青春空逝——我倒不知,你谯公子的做派如此霸道。”
言外之意,你谯平不过一介代理,有何资格替你的主母抉择终身大事?
再引申一下,你又有何资格,替白水营几千人决定他们的命运?
方琼故意顿一顿,饮一口酒,环顾宴厅四周,确保他这“言外之意”被人听出来。
最后他一咳嗽,笑道:“我们方氏的做派倒有些不一样。私以为,事关个人前程,应由当事之人说了算,不该由旁人越俎代庖。譬如你们秦夫人……咦,我今日怎么没见秦夫人?她被你们藏在哪儿了?”
说着左顾右盼,暗示难道秦夫人被你们囚禁了?
谯平很耐心地解释:“男女有别,主母不便外出见客,因此……”
方琼琅琅而笑,跟自己的几个武士相顾而嘻。
“这么害羞啊!上次秦夫人跟我在邯郸城外偶遇,可是相谈甚欢哪……”
噌噌几声响,白水营三五个壮士刀剑出鞘半寸。
淳于通吼道:“你血口喷人!”
方琼表示冤枉:“我如何血口喷人了,我说的没半句假话。不信将你们秦夫人请出来一问便知。依在下对她的了解,她未必像你谯公子这么不近人情……”
一句隐晦的离间。并非所有人都能听出来。
没等白水营诸人接话,宴厅外一声脆而尖利的叫喊,划过了酒酣耳热的空气。
“出来就出来!方公子,你从前可没这么咄咄逼人,今日是想将我白水营逼进死路么!”
伴随着声音的,是远处奔来的翩然一躯,裙角若飞,带起几片凌乱黄叶。
方琼眼色一亮,长跪而起。这珠玉之声几个月没忘,眼中立刻闪回了春日的桑林。
罗敷身后追着好几个夫人娘子,慌慌张张,拉她不住:“夫人,夫人你要去哪儿?……”
方琼喜形于色,连忙起身迎过去。
不仅是思念女郎,更是心中升起希望——女子大抵比男人软弱,只要他能将秦小夫人唬住拿下,还用顾虑谯平那块硬骨头?
对付女人他经验丰富,完全不用斟酌措辞:“未曾想还能在此处遇到夫人,真乃幸甚!啧,夫人怎的瘦了?怎么穿如此粗糙的衣裳?……”
罗敷离他三丈站定,低头扫一眼自己的粗布麻裙,再看方琼,目光冷而凌厉。
“方公子,妾闻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我夫君生死未卜是真,可当初桑林相遇,我尚全节保终;而今时局艰难,我若弃他,岂非禽兽之行!今日我便明白说知于你,我秦……我王秦氏并非不贞不信之人!”
方琼被镇住了一刻,笑意凝在唇边。
女郎和上次怎么……不太一样!
这些振聋发聩的大义凛然,谁教的?
也不好意思再花言巧语了,赶紧安抚:“夫人稍安勿躁,事情没那么严重。在下不过是想着,白水营群龙无首,夫人独力难支,也许需要个照应……”
罗敷置若罔闻,目光凝厉,渐渐显出疯狂。
“我一介女子也知道‘忠贞’二字怎么写,白水营上下,由妾而始,宁死不入方氏之门!君若不信,妾自刑便是!”
说毕,袖子里扬出小刀,刀刃寒光闪,照自己脸上便割!
那份惨烈决绝的气势绝无作伪,深得韩妙仪之贞烈精髓。
甚至青出于蓝,比当时韩妙仪那种小女孩做派更加吓人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