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细看,罗敷手里的,却也并非寻常布帛,而是用极细的丝线编织而成的一方小帕子。而那编织的手法也似乎并不高明。丝线熙熙攘攘的挤成一团,末端打出一排密密的绳结,宛如燕子衔泥,从罗敷小巧的手掌中垂了下来。
再加上年代久远,丝线褪色,蛀洞点点,血迹宛然,整个物件脏兮兮、软塌塌的,十分的丑态。
谯平忽然想起什么,猜了一句:“……西域的地毯?”
随后自己摇摇头。哪有这么小的地毯?并排站两个人都嫌挤。
罗敷微笑,重复道:“花本。纺织用的。”
她在看到这块布的第一眼,就十二分的确定。
然而周围几个男人仍旧大眼瞪小眼,宛如刚开蒙的学童,突然闯入了太学里讲谶纬的课堂。
罗敷不禁轻轻笑,轻咬下唇,寻思着怎么解释清楚。
“嗯,就是花楼用的那种花本……”
她看着一双双纯净无辜的眼睛,发现自己在对牛弹琴。一时间感同身受,切实感受到了王放给自己开蒙扫盲的艰辛。
好在君子敏而好学,不以开口询问为耻。谯平当即虚心请教:“花楼是什么?是主母平日所用的机杼吗?”
罗敷差点笑出声来。这话要是王放问出来,她定会觉得他在故意装傻充愣。然而谯平都这么问了,可见是真不知道。
罗敷面对一个个毕恭毕敬的面孔,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年高德勋的“主母”。清了清嗓子,开始训话。
“咱们老百姓……哦不,民间所用的织机,一般只能织平纹斜纹的布匹——绢、素、练、缣、缟、麻之类。譬如地上这卷帛书,所用的丝绸,咱们白水营随便一个妇人都能织出来。
“而有规律花纹的布匹,譬如子正身上这件菱纹绮,则需要用到提花机,而且要至少六片以上的棕框。这种机子一般是官办作坊里才有,操作的人手也需要特别训练。我猜,你这件衣料,不是白水营里自产的吧?”
谯平微微躬身,羞愧道:“是别人送的。我以为……是营里的妇女聪慧不足,才造不出……”
罗敷憧憬着韩夫人工坊里的一架架硕大提花机,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而更复杂的多色花纹,比如兽纹、夔纹、花鸟纹,再大的提花机也不能胜任,只能用——花楼。这东西一般皇家锦署才有,织出来的华服丽锦,一般直接送进达官贵人的宅邸,寻常人也没资格用。”
几个男人都不傻,这才有点明白。
颜美指着罗敷手里,那带着血污的编织布料,试探着问:“那么这东西……又跟花楼有什么关系?”
“花楼织锦太复杂,单凭织工一个人,记不住每一根线该有的变化,也无法操作成百上千个束管综片。因此,需要提前将纹样编成花本,算是个蓝图。花本编成什么样,织锦的图案就是什么样。织造之时需要两人合力。一人在下方穿梭织造,一人爬到上方,通过花本来控制几千束经线的升降。这种织机,由于形似两层小楼,所以叫做花楼。”
她知道这般囫囵吞枣的讲解,男人们未必能立刻懂。盘算一刻,解释了一句:“假如将花楼织锦比作是打仗,花本便是那提纲挈领的兵书。有了这兵书,才能在织机上排兵布阵,上下纵横。”
罗敷不慌不忙说完,才发现身上有点热。看向自己的几道目光全带上了敬畏。
君子们只知圣贤之书里学问多,却不料,这世上还有更多的“学问”,是他们一无所知,甚至完全没在意过的。
罗敷顿觉难为情,微微红了脸,补充道:“花楼何其复杂,训练一个花楼织工至少三年,我是自然没用过的,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王放虔诚地点头,暗地里朝她竖个大拇指。方才她连用成语,都用得恰到好处,值得表扬。
而其余几个人互相看看,惊愕之色溢于言表。听秦夫人所言,她手里的“花本”,乃是用来织造复杂织锦的工具?
东海先生何时开始涉足纺织业了?
曾高忽然问:“所以,这‘花本’上的花纹,有……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罗敷无奈笑笑,将花本递近了些。
“当年编织的时候,想必是能看出纹样的。但现在都褪色了,又沾了血,又蛀了几个洞,哪看得清。”
的确,这花本也许确实曾经鲜艳美貌过。但此时也跟一块抹布无甚分别。
罗敷也有些失望,征询地看了一眼谯平。
“夫君……嗯,在遇见我之前,可曾跟纺织方面的人物有来往?”
几个人异口同声:“没有啊。”
调查似乎走进了死路。经过两个时辰的小心翻腾,东海先生的凌乱卧室里,除了那片来历不明的花本,再没发现什么可疑之物。
罗敷讨了个布袋,把那沾了血、还发臭的花本残片装进去,提着默默往回走。
斑驳矮墙边,被人截住了。王放粲然微笑,朝她躬身:“阿姊。”
罗敷本能地看看周围。青天白日的,他想干嘛?
低声说:“现在没空。当心让人看见。”
王放斜跨一步,挡在她身前,神态无比的光明正大。
“阿姊,咱俩还没熟到需要偷摸夜会的地步吧?”
罗敷:“……”
“……当然,你若执意想要深夜幽会,像那天晚上一样,我十九郎舍命陪淑女……”
知道他不过是犯贫瘾,讨两句口头上的便宜,可脸蛋仍然禁不住微微胀红。崔虎破窗而入那日,王放不假思索的把她弄到了床上,虽说初衷是保护她,可依旧胆大包天,她想起来就心跳不止,暗自啐他。
王放很明智地不再提这事,但看他唇角那笑容的弧度,不知自己暗地里回味过多少次。
罗敷抬眼瞪他,又不愿瞪太狠。好歹记着方才那打在崔虎脑袋上的一记弹弓。
“有什么事,说。”
王放微笑:“这才对嘛。我跟自己继母寒暄两句,用不着避嫌。”
他站在一个十分礼貌的距离之外。左近经过的几个路人对此毫无异样神情。有人还打了声招呼:“夫人。”
罗敷连忙颔首致意。
王放这才说:“阿姊,那个花本……”
还是放不下。罗敷将那臭布袋举到他鼻子尖,笑道:“怎么,要拿去挂在房里日夜看吗?”
王放赶紧退两步,谦虚道:“不是不是。只不过,我在想……要是这花本没褪色,没沾血,会不会……嗯,会不会能看出些名堂?”
方才在东海先生房里听她讲课的时候,王放就几次欲言又止,大约不甘心这个线索就此断了。但罗敷比他懂行多了,知道要复原这个花本,几近于白日做梦。
她摇头:“不行的。就算能洗掉血迹,那些染色的丝线也恢复不了……”
王放伸手把那花本捞出来,讨好地朝她一笑:“血迹我帮你洗。我、我是想……”
罗敷好奇。他又怎么异想天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冬至快乐!各位家乡有没有吃饺子的民俗呀?
度娘上看到饺子的起源,传说东汉末年也就是本文同时代,医圣张仲景为了帮助穷人御寒,发明出来的食疗方子,就是把羊肉和一些祛寒的药物用面皮包好,下锅煮熟。
由于样子象耳朵,所以张仲景给它取名叫“娇耳”。人们吃了“娇耳”,喝了汤,浑身发暖,两耳生热,再也没人把耳朵冻伤了。
从此大家冬至吃饺子,一直吃到大年三十。并且流传一句民谚: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