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现崔虎潜逃的当日, 罗敷就提出,他会不会根本没跑远, 而是……潜进了东海先生的卧室?
有这个想法的不止她一个。主公的私人地盘神圣不可侵犯。然而里面若是藏了个心怀不轨的暴徒, 则也得事急从权, 不得不进一进了。
罗敷本待在白水营扎稳根基,彻底赢得尊敬和信任之后, 再提出开锁进房、一探究竟。现在,由于崔虎的出现, 这个计划被猝不及防地提前了。
但也不能大张旗鼓的直接进去搜捕。谯平等人熟知崔虎的性格, 知道他虽然粗鲁, 却不愚蠢。大智慧没有, 小聪明不少。如果打草惊蛇, 把他逼成困兽, 万一他威胁毁掉主公的物件,或者干脆放一把火,把主公的旧居烧光, 那便是难以估量的损失。不仅白水营众人情感上无法接受,万一房屋里真有主公失踪的线索, 那也随之灰飞烟灭了。
更何况, 崔虎是如何叛变的,现在效忠的是谁,对秦夫人又打的什么主意……若是直接将他捉住审讯,以他的霸蛮性格,未必肯如实说。
于是, 便想了个引蛇出洞之计。让罗敷出面,把崔虎诱出来。
当然是个十分冒险的计划。秦夫人乃一弱质女子,焉能让她与暴徒直面相对?
十个人里面,九个反对的。剩下那一个不反对的,是罗敷本人。
她无知无畏地表示:“埋伏二十个人,对付他一个,难道还会失手?我相信你们的能耐。你们也得相信我,我是不会吓到失态的。”
当日方琼身边那么多带刀狗腿子,她尚且敢正面相斥。崔虎只不过其中之一,又已经被香炉砸伤了,刀也掉了,赤手空拳的,她还会怕?
秦夫人都发话了,再畏缩不前,那就真是胆小鬼了。
于是一切准备就绪。谯平通告全营,高调宣布“主母要进屋查看主公旧物,旁人一律不得跟来”。
其实后面派了二十来个壮士,跟随在罗敷身后十五步以外,悄无声息地埋伏在窗户下面。
不远处那些唱歌的伐木工也是特意安排的。当歌谣唱到“出东门”的时候,便是告诉罗敷,可以进屋了。
崔虎果然中计现身。也果然如罗敷所料,受了伤,没兵器,饿了一天一夜,神色萎靡。
罗敷适时表现出了恐惧和楚楚可怜。果然,崔虎色胆包天,不疑有他。
此时,歌谣中唱着“新人不如故”,埋伏的人众各就各位。
当然罗敷也不是不慌。面对一个能把自己一指头碾死的赳赳武夫,恐惧是本能。
但她想起王放跟她保证过:“……你放心。我拿弹弓瞄着那贼,保准让他碰不着你——要是真碰了你一指头,我把我的姓倒过……”
看一眼她怀疑的眼神,改口,“要是真碰了你一指头,我让你拿我的脑袋当靶子,练弹弓。”
说着摸出弹弓,给她显摆。
弹弓被他巧手改造,已经成了个小小的弩机形制,装了个扳机,食指一扣,那石子儿就弹出来,用不着双手发力,效率大增。
罗敷摄心定神,一边装柔弱,一边和崔虎周旋。崔虎极端得意狂妄之下,让她毫不费力地套出了心里的小九九。
罗敷听到外面的人唱“拉杂摧烧之”,知道可以行动了。叫一声“来人”,自己马上躲到安全之处。此后的一切,就交给颜美、曾高,以及他们率领的卫队了。
崔虎被五花大绑,哼哼着倒在地上,悔得肠子都青了。女人啊,果然个个都是天生的骗子!
他不甘失败,还在挣扎叫道:“你们一群不识时务的蠢货!方继方公,那是、那是日后富贵无极,将来……将来把你们一一清算!——谯公子,你放了我,我可以给你说说好话,让他饶你……”
崔虎被痛打一顿,带走监押。不少人叫嚣杀了这个叛徒,但谯平深思熟虑,还是没能下出那个杀令。
他只不过是代管白水营。崔虎是东海先生的食客,他觉得,只有主公才有权决定他生死。
因此只是先下令,让人割了崔虎双耳,以示惩戒。在当前时代,这算是十分普遍的刑罚。
崔虎的惨叫声传得老远,听到的人无不拍手称快。
东海先生的卧室终于恢复了平静。谯平、王放、颜美、曾高——几个跟主公关系密切的人,此刻终于头一次踏足这间精舍。
当然还有罗敷。她面对大伙难以置信的眼神,指着地上一片混乱,说道:“我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王放啧啧称赞,跪在地上看了又看,不时惊叹:“这道题居然可以这样解……”
最后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阿父不让人随便进来了。”
谯平指尖轻抚墙上的凌乱字迹,随口问道:“为什么?”
王放头也不抬,“太乱了。传出去丢人。”
罗敷坐立不安,轻声问:“有什么不寻常的吗?”
“没有。”谯平眉头轻皱,下结论,“都是诸子百家之杂学,主公以前就爱研究这些东西。”
颜美和曾高两个人,文化程度有限,书本字迹认不全,此时正轻手轻脚地搬动着桌子箱子。
想到这些都是主公亲手用过的物件,两个侍卫长眼中不由得泛泪花。
颜美回忆往事:“这柄扇子主公用过……过去他拿着逗我女儿玩……”
曾高跟着叹气:“这件衣裳我记得……是当初跟我这件皮袄一起做的,主公曾经穿着它跟我喝酒……唉,虫蛀了……”
其实不少东西都已被蛀坏了。两人叹息着,把坏掉的物件收拾到一个破竹筐里。
颜美揭起床上一卷旧布。那布倒是没坏,但抓捕崔虎的时候,让崔虎溅了一片血在上面,此时已经凝结变暗,看不出本来的花纹。
颜美重重叹口气,将那脏布也丢进竹筐。
刚要松手,听见身边一声试探:“等等。”
颜美一转头,“夫人?”
罗敷盯着他手里那块布。
“能……给我看看吗?”
曾高也闻声过来了,赔笑道:“被血污了,夫人还是不要脏手的好……”
罗敷不客气,伸手将那布接了过来。微微的臭味,不知是血腥味,还是曾高身上的羊皮袄。她不由自主皱眉。
此时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她的动静。谯平微微好奇:“主母认得这块布?”
罗敷摇摇头,神色比谯平还好奇。
她小心斟酌着措辞:“未听说夫君研习过纺织之事。”
众人齐齐点头:“主公怎么会关心这些!”
罗敷暗暗松口气。织造是女人的活计。东海先生就算再博览群书,再博闻强记,也未必知道,一匹布是如何织出花纹来的。
她上下打量那匹带血的布,问出了下一个问题:“既然如此,他的房间里,为何会存有花本?”
……
平生头一次,秦罗敷在几个饱学君子面前,找到了一丝智慧上的优越感。
从谯平到王放到几个侍卫壮士,人人脸上都是懵然之态,重复着她的话:“……花本?”
这块普普通通的布,还有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