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瘸子给金家喂马有十几年了，却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天。

骆瘸子一拐一拐的从主家后门出来，心里忐忑不安。已经是十月深秋，他的手心里却了出了汗。有一丝喜悦，却又有一点发愁。远远的看见自己家的破瓦寒窑，心里的愧疚感少了许多。

金老夫人给的十两银票揣在怀里都发了潮，如今这十两算是解了他家的燃眉之急。可是会儿，面对闺女可要怎么解释这事儿呢？

骆瘸子踏进家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道纤瘦的身影，正蹲坐在院子西北角，袖子高高的挽起，裙子也在膝盖处打着一个结儿。手中在倒腾着粗糙的谷子。

女孩儿长得小小的，身形瘦弱，许是营养不良的原因，面色透着一抹微黄。许是听见动静，她转过头来，明媚的大眼睛在看见来人的时候，染了一丝笑意。

“爹，你回来了。”脆生生的声音喊出，这才让人意识到，她已是一个花季少女。

她站了起来，从旁边的粗木桌上倒了一杯凉茶，递给骆瘸子。洗的泛白的粗布衣裙晃过，酸了骆瘸子的眼。

家里穷，常年来来回回两套衣服，骆瘸子当然知道，自家闺女身上的这件粗布裙子已经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如今早已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了。

他这个当爹的，心里面怎么能不疼。

“小春啊，主家的老夫人今天给我说了个事儿，问你愿不愿意进她金家做儿媳。金老爷家里面家产万贯，不愁吃穿，你嫁过去，肯定是要过上少奶奶的生活的，也就不必跟着爹爹吃苦了。”看着闺女纯真的眼眸，迟疑了一瞬，纵使心里万分内疚，骆瘸子紧了紧手中的银票，还是将心里打好腹稿已久的这句话说了出来。

小春疑惑了，明媚的一双大眼扑闪着。

这真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啊，如耀眼星辰一般的明眸，忽闪忽闪的长睫毛，灵动如山中的小鹿。

许是不知所措，她用手背捋了捋额前散落的碎发，阳光下，那块拇指大小的胎记一不小心就露了出来，清秀的左脸颊，瞬间就被破坏了本就不多的美感。黑黝黝的很是丑陋。

如此美丽的眼睛却长在这样一张脸上，让人很是惋惜。

小春不可置信的反问骆瘸子：“爹爹，你别是糊涂了，金家怎么会看上咱们这样的人家，金家少爷怎会看得上我这样的女子？即便是少爷他双目失明，看不到女儿这副丑样子。可是金老夫人却是明明白白的啊。别说是少奶奶，做个丫鬟，女儿都进不了他金家的门。”

小春认识金家少爷那个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的男子，这小城，哪个少女不知道金家少爷啊，即知晓天文地理，又英俊非凡，最重要的是待人和气。她做梦都想和金少爷说上话，哪怕一句也好，小春怀揣着小心思不禁有点脸红。

现在却是叫她嫁给那金少爷。教她怎么不激动呢，但是想到自己这副模样，又难过的要死去。

“我没有糊涂，金老夫人都和我说了，说我们小春善良贤惠，配得上她金家。她自会让你当上金家少奶奶的。你看这不是连聘金都给我了吗？”骆瘸子看见女儿不反对，也就放下了心，从怀里掏出了这十两银票。

小春看清了银票是整整十两，激动的心情顿时有了一丝丝凉。前些日子，马媒婆给弟弟说媒时，姑娘家的父母不是开口就要十两聘礼吗？

这么说来，自己刚好是给弟弟换了个媳妇儿啊。

看来爹爹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又能有什么办法？此时不答应，将来也是嫁到别处为妾为奴。小春默默的叹了口气。

金少爷那神仙似的人……他……他也能同意了这桩婚事吗？与自己这样相貌丑陋的人结成夫妻，不觉得委屈么……小春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上的胎记，仿佛摸到烫人的火苗一般，赶紧缩了回去。

小春以前还常常抱怨苍天不公，给了自己如此丑陋的脸。现在突然觉得老天爷也不是不开眼的，虽然爹爹为的是给弟弟娶媳妇，自己这般模样恐怕婆家都是不好说的，哪里还有金少爷这般神仙人物？只要能与金少爷结为夫妻，哪怕是只做上一日夫妻，这辈子也算是值得了。小春想到这里，心里似是涌出了一丝蜜来。

“那既然金老夫人都同意了，这桩婚事就全凭爹爹做主吧。”小春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虽说是为了那十两银票给弟弟娶媳妇，可那金少爷啊，却是真正的良人。

第二日骆瘸子就带着女儿去见了金老夫人，这是小春第一次从正门走进金家的院子，门口的石狮子走进了看更是显得威武不凡，漆红的大门足足有三个小春那么高。门廊蜿蜿蜒蜒曲曲折折，好似迷宫一般。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好像以前看到过的画褶子上描绘的仙宫似的。

神仙般的金少爷住在这仙宫似的地方再合适不过了，小春甜甜的想到，自己马上也能住在这么好看的房子里了……还和心中的良人一同住在这里……小春仿佛做梦一般狠狠的掐了掐自己。

梦游一般的随爹爹绕过了金鱼池，西侧不远处有一个八角凉亭，四周是银灰色的轻纱罗帐，远远看去，好似一团烟雾笼罩似的。

金老夫人正坐在亭子中品茶，珠光宝气，金钗满头，一身紫红色的绸衣上金线绣着仙鹤展翅。身后站着两个俏丽的丫鬟，一个给金老夫人扇着扇，一个给金老夫人捏着肩。

小春抬头望了一眼像是画中人的俩个姐姐，更加自愧不如，默默的举起帕子遮住了脸上黑黝黝的胎记。

“小春是吧，来过来给婆婆好好看看。”金老夫人向小春招了招手，又示意丫鬟们退下。

金老夫人明明是笑着的，可是看向小春的眼神却没有半点的温度，好像看着的不是自己的儿媳妇，像是欣赏着什么物件儿似的。小春踟蹰着不敢上前。

小春转头望向爹爹，发现骆瘸子已经退下了，只剩小春独自与金老夫人在亭子中。小春磨磨蹭蹭的向前挪了两步，站定了，睁着美丽的大眼睛不安地看着金老夫人，随即赶快垂下了长长的睫毛。金老夫人定定地看了小春好一会儿，发出呵呵呵的笑声，好像一只看到食物的老灰雀儿。

“小春啊，以后我们的小少爷可就全靠你了。”说罢，老夫人站了起来，伸手抓住了小春的手腕，拉着她出了亭子，“你不要怕，过来跟我看看你未来的夫婿是个什么样儿。”

说罢拉着小春左转右转的来到了一间书房，老夫人用尖尖的指甲，轻轻地推开了一点儿窗户缝儿。

小春顺着窗户缝朝里看去，里面的金少爷正在窗边的床榻上面打盹儿。小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金少爷，可真是一个玉雕的人呐，眉清目秀，宛若天人。睡着的金少爷温润如玉，小春下意识的伸出了手想去摸一下。

“看到了吧，那边是你的夫婿，以后可要好好照顾他，做他的眼睛啊……”

小春呆了呆，默默的收回了自己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这么好看的人儿别说是做他的眼睛。就是要了她的眼睛给他，她也愿意……

“你既然同意了这桩婚事，就算作我们金家的儿媳了。我们金家的规矩，进门之前都要先去山中礼佛吃斋。三日之后，便可完婚。”金老夫人看着小春说。

“是，老夫人，今日我便去那山上吃斋礼佛。三日之后……”小春低眉顺眼的应承着。

“我叫人给你做身衣服，你好好的梳洗完毕了，乘了轿子再去山上。毕竟山高路远的在出了什么岔子，就不好了。”

“谢谢老夫人，还是老夫人想的周到，我这就去准备。”小春连声诺诺的退下了，这金家媳妇进门的规矩还真是奇怪，居然要去山中礼佛吃斋，大户人家果然规矩多。但是为了金少爷，就算吃斋礼佛三年又算得了什么。

穿上了新衣裙，系上了新罗带，擦了些胭脂水粉，许久未打理的头发也被梳的服服帖帖插上了几只像样的珠花簪子。小春不敢置信的看到铜镜中的自己美的不像自己了，只可惜脸上的胎记，盖也盖不住，灵机一动，小春用描眉的笔顺着胎记花了朵小花，又用红色胭脂点了花心。看着焕然一新的自己，小春像是获得了新生似的开心极了，这辈子也没这么风光过啊。

金家的两顶大红大紫的轿子忽忽悠悠的就往山上走。前面的是金老夫人，后边儿的便是小春的轿子了。

小春坐在轿子里，心里想着。弟弟呀，弟弟，这一辈子姐姐吃也让着你穿也让着你连娶媳妇也是姐姐给你换来的……这一回，你倒是为姐姐牵了段好的姻缘。也不枉前半辈子那些吃的苦了。

“天爷呐，往后便是福来了吧。”小春在嘴里小声嘟喃着。

“什么福呢？只怕是祸事要来了吧。”从轿外传来一声奇怪的男人说话。飘飘忽忽似有似无，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掀开轿帘儿，她看见一个穿着灰色褂子戴着斗笠的人，那人的身后还背着古怪的箱子。

破旧的斗笠遮着他的脸，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只是身材高大，四肢修长，从袖中露出的手苍白不似活人。

刚才是这个人在说话吗？那这句话的意思究竟是什么？自己明明是要喜事临门了啊。或许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吧，又或是哪里的醉汉呢？

小春被安排在了寺院后的厢房里。金老夫人说是去和前面的主持大师打招呼去了，留了小春一个人在屋子里默默的坐着。

这是一间十分俭朴的厢房，除了进门靠墙边儿的硬木床就只剩窗边的方几，小春就坐在窗边的方几旁。方几上的香炉里袅袅冒出的檀香很快就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气……或许是路上颠波得有些疲惫，小春用手托起了下巴，不一会儿竟然打起了盹。

可是金老夫人还是没有回来，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吧？小春强打着精神做起，准备朝窗外看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了……金老夫人端着一个瓷碗慢慢的朝小春走过来。“这是大师给我的安神茶，有养肝明目的功效，你快趁热喝了吧。”

雪白的瓷碗里边盛着半碗金色的汤药，明明晃晃的，非常好看。

小春迷迷糊糊的接过了瓷碗，一饮而尽。

……

小春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也很美很美的梦，在梦里面她和那位好看的金家少爷成了亲，拜了堂，金少爷好看的手指搭在她的额头，划过她的脸颊……他好看的嘴唇里软软的唤着她的名字.......

她觉得脸颊上有什么东西痕划过，有一些冰凉，有一些粘稠。想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却觉得胳膊有千斤重，任凭她是多大的劲，不能挪动丝毫。听到了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她判断身边是有人的，张了张嘴，好像嘴也不是自己的，不能张开半分。

她是醒着的，可是眼前一片黑色的虚无，就好像她还在梦里一样……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眼睛的位置传来隐隐的痛感，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嗅到一股茶香，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你可得小心点，损了这对珠子一星半点。我可要你们好看。知道了嘛？”这不是金老夫人的声音？？

“阿弥陀佛，众生灵平等，金夫人，佛祖受了你的香火钱，自然要满足你的愿望了。”有一个男声在近些的位置传来。

坐在一边的金老夫人喝了口茶，斯条慢理的说，“我儿要的东西，不得有半分差池的。你一个出家人未必能理解我做母亲的心情呢。”掩着口鼻站在了更近一些的地方，盯着和尚的动作。

小春觉得有人在自己眼睛里画画似得，左一下右一下的戳戳点点，恐惧由不得动弹，想哭可是只有鼻子的呼吸声。小春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她的眼睛，被夺走了！

“已经好了。”过了很久，男声再次响起，“之后，金老夫人该如何归置这女子？找人送回娘家里吗？”

小春的胸口里像是积压着一团棉花似的，堵得嗓子眼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终于能发出呜呜的挣扎声了。

金老夫人有点惊讶她这么早醒来，不过想要的已经得到，也就不必欺瞒她了。“乖儿媳，你的眼睛我替你夫君收着呐，我这就送你回家去。”金老夫人细眉一挑，拍了拍手，两个身材壮实的老妈子推门进来，一头一尾的架起小春软绵绵的身体。

“给我抬到没人的地方扔了去，叫她永远回不来，知道了吗。”

“知道了，夫人。”两个老妈子抬着她瘦小的身体，往后山的方向走去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两只脚在地上摩擦的生疼，意识是十分清醒，怎么样也晕不过去。

“放开我。你们要将我带到哪里去？”小春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不知道走了有多久，转了多少道山路。抬着她的那两个老妈子说话了。

“小春啊，我们只能帮你到这儿了，老夫人叫我们把你抬去喂狼，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丫头。我们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去送死？”小春听声音像是厨房里帮工的李妈妈。

“李妈，这里是哪里呀？你们把我丢在这里，这和让我去死有什么分别呢？”小春揪着李妈的袖子，迟迟不肯松手。

“小春你不要害怕，这是后山的一条小路。等到天黑的时候，你顺着小路慢慢的走。就可以会到城里了。”李妈妈说完，和另一个老妈子离开了，留下了瘫坐在路边的小春。

金老夫人和家奴院工们回金府的时候，正巧遇到骆瘸子回家。骆瘸子叫住了，走在队伍后面的李妈妈。“李家妹子，小春在府上还好吗？有几天没有看到她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