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轻蔑笑了一下,道:“不过是御史台文书库的司书吏,不值一提。”
沈绥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接着道:
“某道少卿似乎与他相熟,心中有些疑惑。”
“伯昭兄弟刚刚来,有些事还不清楚。这杨四,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我大理寺与御史台经常会有公务文书往来,与这个杨四免不了要打交道。民间俗语,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杨四就是个难缠小鬼,每每我大理寺要从文书库提文书出来,他都要阻挠一番,害得我每次都要找值事的御史带我前往文书库,才能让他开门借阅。此人不通人情世故,好似厕石,又臭又硬。”明言语中对这杨四多有贬低。
王俭补充道:“这杨四也不知是不是与宇文融有什么关系,当年宇文融做御史中丞时,他就进来了,之后一直霸着文书库司书这个位置不走,现在的御史中丞李林甫也不管,我等也是无法。”
沈绥恍然点头,笑道:“看来,某往后可得供着这位杨司书了。”
“诶,伯昭兄你往他面前一站,或许还真不会被阻挠。”赵子央笑道。
“此话怎讲?”沈绥疑惑道。
“这杨四,有断袖之癖。”赵子央挤眉弄眼地说道。
明与王俭均是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沈绥一脸无语的表情,只觉得被雷得不轻。没想到她第一天赴任,就遇上这么一个怪人,真是哭笑不得。
一路前往大理寺的路上,沈绥一边与三位官员闲聊,一边回想起了两年前的一桩旷日持久的朝政斗争案。此案与这样几个人有关,一方是时任首辅宰相的中书令张说,一方是时任御史中丞的宇文融、李林甫,另外还有时任御史大夫的崔隐甫。
开元十四年,圣人宠信宇文融,然中书令张说素来厌恶他为人,因而时常打压他。宇文融气恼,联合崔隐甫和李林甫,上书弹劾张说:引术士王庆则夜祠祷解,其亲吏市权招贿等罪状。圣人听后大怒,命三司联合调查此事。当时调查此案的大理寺代表,就是少卿明。
然,查无果,张说获释。次年二月,宇文融、崔隐甫和张说三人彼此攻讦不断,朝廷不安。圣人被闹得头昏脑涨,干脆将三人统统贬官,赶出朝廷。
张说贬官,牵连到了张九龄,使得张九龄不得不出任洪州都督,远赴岭南。
这虽是一次朝廷中的朋党之争,沈绥却看到了一些不为人注意的地方。一是李林甫其人,此事过后,李林甫乃唯一的受益人,成为了御史台实际的掌控者。沈绥认为,此人心机深沉,不得不防。二是沈绥从此案之中,看到了武惠妃的影子。张说乃是最为反对改换太子的一党代表,身为老宰相,张说在朝中的声望地位难以企及,对于武惠妃废太子改立寿王的野心带来了巨大的阻碍。此事一过,张说势力大受打击,无疑对武惠妃极为有利。
李林甫与武惠妃,或有勾结,也未可知。
对于走在自己前侧的大理少卿明,沈绥也抱有一丝的兴趣。此人相当聪慧,或许当时就看出了此案背后朋党之争的黑/幕,所以审此案时,采取了无为的做法,一直置身其外。其实他真要审,定然是能审出张说纵容亲随卖官鬻爵、大肆敛财这样的事情的,因为这几乎是朝中人人心知肚明之事。偏偏结果是查无此事,这就相当的耐人寻味了。
思虑间,沈绥已经随着三位官员跨入了大理寺的官署大门。先是入了正堂正卿官房拜谒秦臻,领官印。秦臻当时正埋首大批的公文之中,并未与沈绥有过多的交流,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只是面上一直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沈绥心领神会,也不多言。
接着沈绥被带入西厢官房,左手起第三间,丙字号,便是沈绥的办公处所了。沈绥手底下暂时被分配了三位文书吏,辅助沈绥办公。此刻正排排跽坐筵席之上,向沈绥纳头便拜。
门口分别时,明笑道:“伯昭老弟,近来一段时间积累的公文,都放在你案头了,今日你就先看看,熟悉熟悉。若是有不懂的,可以问三位文书吏,或者去问王司直,他就在你隔壁乙字号房。还有甲字号房的赵司直,你们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同僚。”
“是,多谢明少卿。”沈绥拱手。
交代完后,明便离去了。沈绥与王俭、赵子央拜别,约好晚间一起喝酒,便入了自己的官房。
沈绥先是与三位文书吏见礼,他们都是跟着上一任司直的老吏了,各个年纪都在四五十开外,须发斑白,经验丰富。其中一人姓薛,年最长,称“薛老”,其余两人都姓杜,按照年龄长幼,分称“老杜”“少杜”。
沈绥以年轻女子的身份,混在一群老头子中,真是十分奇特的场景。但她为官多年,早已习惯了与各种各样的小吏打交道,与这三位年长小吏也不例外,很快就欢声笑语打成一片。这些小吏,无非是些平民出身,读了书却无缘仕途的人,空有纵横宦海、报效朝廷的梦,却只能成为吏,做一些机械重复的工作。朝廷中,实际上大部分机构的正常运转要依靠这些小吏,他们做着最基础的工作,好似木牛流马的零件,但是他们的作用,往往最易为人忽略。
沈绥的亲厚,让三位小吏如沐春风,不由心中大为庆幸。有这样的上官,以后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或许到了休致之时,还能谋得一份不错的田产辎绢以防老,辛苦大半生足矣。
打过招呼,沈绥便坐于案后,开始了自己的新工作。随着她一册一卷地翻开案上堆积的文书,无数道州府县上报的疑难案件跃入她眼帘。沈绥勾起唇角,兴味大增。
兴之所至,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