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他做什么, 他……他这人是有病吧, ”相易一脸复杂地回想了一下,总算是对雪山不老生下了一个定论, 摇了摇头, 反正已经一剑戳死了, 低头暼了一眼自己旁边这缕旧青衣,道, “只是因为方才生死一瞬之时, 我好像隐约听到珩图跟我说话了。”
宦青,“……”
他伸出手摸了摸相易的额头, 别是真傻了吧?
宦青便又道,“那他跟你说什么?”
“咳咳, ”相易蹙眉, 竟然有点认真,不像是在唬他, “就是那会儿, 这东西戳进我肉里的那一瞬,疼得发木,我就隐隐约约听到脑子里珩图的声音对我说……说我就是个傻逼,叫我别就这么死了, 他已经在下面找到了一个肤白貌美的大美人, 不希望我这个孽徒下去搅黄他的好日子。”
“……”宦青没好气儿道,“你就仗着珩图死了瞎说吧,你当他是你, 嘴里没两句好话。”
“真的呀,”相易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说的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声音低了下去,“算了,多半应当是我的错觉,也许是我自己也不想死……你记不记得——”
相易抬起头望着这庭院,和宦青不一样,他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他从前有一段时间三天两头往这边跑,几乎是熟客。
这庭院覆盖着一层雪,属于一座高楼里的十二楼,这层楼分九曲十二回廊,上有松墨玉脂覆盖,下浸透十二色碧香。
上书鎏金玉石阔绰得要命的四个大字——人间彷徨。
人间彷徨楼,文殊一脉本家的主楼,十二层,当年文殊一笑对他说过,这主楼里一共住着七百二十八个人,但是九楼到十二楼加在一块,只长居十人。
显然,这是一个等级阶梯严苛的楼,越下面住的,便是越无关紧要的人。
越往上住的,自然是越稀罕的人物。
从前住在十二楼的人,唤作文殊一笑,现在他死了,理所当然的,这个位置被如今文殊一笑的弟弟,文殊家现任的家主文殊春秋取缔。
“你记不记得,”相易道,“珩图以前作了一首曲子。”
宦青想了一下,“《蝶恋花?”
相易道,“是了,本来是首诗的,一老头写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相易这辈子很少吟诗,他多半是不正经的,就这么正经地念了首诗,还真让他这一身落魄念得挺动人,挺有那么两分味道的。
惨了吧唧的味道,可真是再应景不过了。
宦青抬眉,“记得,怎么了?”
相易有些虚弱,道,“我就想学学,人间彷徨阁的琴师是数一数二的,我那会儿说要学没学出来,怪可惜的,毕竟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宦青沉默了一下,“学完之后呢?”
相易道,“学完之后……”
相易笑容收了一些,刚要张嘴,忽地听到一阵脚步声,宦青一抬头打老远便看到一袭紫衫,文殊春秋这么快便回来了。
文殊春秋刚才走的时候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却不是自个儿一个人回来的,身后乌泱泱凑了一大群人过来,随便数一数,约莫就有十来个,其中多是女孩,穿得倒是清一色的薄金紫,贵气又讲究。
这些姑娘个个桃花面,文殊春秋喜好美人,这里的也多半都是美貌的小姑娘,走起路来玉石相接,清脆曼妙。
文殊家向来如此,铺展浪费是最基本的礼仪,谁叫人家有钱呢。
文殊春秋先是看了一眼相易,道,“你醒了。”
相易低低咳了两声,点了点头。
这些不晓得是侍女还是侍徒的姑娘们一拥而上将那白发男人抬到了庭院中央的玉床上,宦青被这股子脂粉味熏得头发晕。
唯一不同是是中间一个女人,她穿了一身黑衣,在这群花儿里像根硬梆梆的荆条,格格不入。
她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除了这身黑衣与周遭的姹紫嫣红不同,头上长发干燥雪白,肤色亦苍白如沐乳,似有外族血统。整个白石块一样的人被裹在这层薄薄的,单调枯芜的乌黑丝袍里。
这女人长得实在算不上美貌,眼不够大唇又太薄,不涂胭脂水粉,嘴唇又干又白,看着血气不好。脸颊边还有些淡斑,颧骨突出,下巴又尖眸子又厉,生得是一派孤傲清高的模样。
文殊春秋一折折扇,却对这女人很客气,侧过温润如玉的脸道。
“九韶夫人,还请您妙手回春。”
宦青便明白了这女人为什么这么孤傲,她多半和那十大传说里的九韶春有些关系,也算是文殊家的贵客。
文殊春秋一说完便同宦青自顾自解释起来,“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九韶木,九韶阁阁主九韶春之徒。”
宦青知晓相易那老王八蛋还死不了,情绪也松快了一些,面色稍温地朝着这女人点了点头,心道什么玩意儿不认识。
九韶木往那阵法里望了一眼,她来文殊一脉做客,方才还坐在里面听小曲儿呢,文殊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主兀然出现了,要请她来医治一个人。
却又不说是哪个人。
但既然是文殊春秋有请,那她自然也不好推辞。
那些姹紫嫣红的女孩子们脸略有些发红,因着文殊春秋平日里挺宠着这群女孩子的,纵然家主就在旁边,还是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这人是家主从哪儿带回来的,这脸长得,我看了都不想活了……”
“哎哟,我方才摸到他的手,总觉得现在这会儿心跳得——”
“我能再摸摸他的脸吗?”
相易,“……”不能,痒。
这些小姑娘哪儿来的,这么吵吵。
九韶木并不怎么喜欢这群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她们名为徒,却多半只是会绣绣花唱唱歌的侍女,她略微蹙眉,往那姹紫嫣红里的白瞅了一眼。
没看清楚脸,却是看到了满身的血和一头白发。
白发?
九韶木撩了一把自己的发丝。
文殊春秋道,“辛苦九韶夫人了,哎丫头们,先退开,有客人在,像什么样子。”
文殊春秋这话说的软绵绵的,但这群女孩子们很快就静下来,规规矩矩在旁守着。
九韶木这辈子救过的人不少,她慢慢走过去,一入眼自然是那触目惊心的血迹,一道冰棱直接贯穿过这人的胸膛。
除了这个伤,九韶木探出手中的枝条闻了闻这人身上的灵气,那叫一个乱七八糟……一身的病骨支离,难怪文殊春秋那么着急地过来请她。
她的目光才不经意地往上挪了两分,那张面容是想象之中的苍白,却是想象不到的殊丽,饶是她一刹那被惊到了两分,眼瞳中流光四起。
“……是你!”
文殊春秋在旁轻摇折扇,淡笑道,“九韶夫人可识得他?”
相易打量了一眼这女人,觉得自己好像并未见过这个女人。
九韶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我未见过他,但是这一眼,我忽然就晓得他应该是谁。”
白衣白发的剑客,举世无双的容貌。
旁边那群侍女们却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她们对这世上所发生的事情晓得得很少,一时都屏住呼吸,想听听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九韶木却没说出来,只是抬头望向文殊春秋,她那有些寡淡的神色忽然有了几分兴趣。
“我听闻,他背弃白玉京已入主东魔境,如今怎么会在这里,又伤成这个样子?”
“我听闻文殊一脉向来匡扶天道只为大义,”九韶木的目光在白发男人的脸上流连了片刻,最后落在了血咒上,“您现在是要我救他,一个……入了魔的人?”
文殊春秋一合折扇,“正是,九韶夫人,若是您听闻过这人,就晓得他摆在这里,实在是让人舍不得不救,况且——”
九韶木道,“我若是不愿意呢?”
文殊春秋也是惊了,有些意外,“这……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文殊又岂会勉强,只能另请高明罢,倾我文殊一脉,想来也不会救不了他。”
他一个男人,都舍不得相折棠去死,想不到这个女人,倒是痛快得很啊。
……厉害啊。
九韶木低下头忽然笑了,“既然您已经不在乎了,那我倒也无所谓,他这伤,若我没有看错,应该是被灵心为寒雪之人所伤,而能有本事伤他的,这世上我正好也晓得一人,原本这伤……难得很。”
“好在我听闻人间彷徨楼边上有一处极阳之泉……须得日日夜夜浸泡,我话撂这儿了,我虽然只看了一眼,但这人身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毛病,不下几十年,这伤养不好。”
文殊春秋望向相易,“折棠你……意下如何?”
相易竟然颇为爽快,“好。”
文殊春秋眸子微微一动,摆了摆手,众人便跟着散了出去。
相易终于将目光落在文殊春秋身上,“你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别和我说……你无所求。”
“别这么疏离,折棠……说句实话,你想想雪山对你都……咳,你这样的人,谁遇见了舍得不救,”文殊春秋笑了,“况且说到底,我救你除了许多年前我们一块闯仙楼的情分,也有我兄长的情分在。”
想起仙楼和文殊一笑,相易的神色略微有些缓和,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可你又怕我重回东魔境,所以就扣住我的骨?”
文殊春秋道,“便是如此,折棠,我与你也算是多年的情分,你若是愿意……愿意消除魔障,重回正道,我便将骨还给你。”
相易,“……”这话听着倒是挺耳熟的,呸,果然是一样的道貌岸然。
“文殊一脉,只为天道平常,”文殊春秋道,“天书中曾预言了东魔境之劫,三千恕又已经塌了,我实在是不想你……”
相易道,“三千恕是我弄塌的。”
文殊春秋一愣,忽地想起了什么,“我听得你之前与雪山不老生所说,一百多年前,是发生了什么?”
相易道,“你想知道?”
文殊春秋手握星盘,“我能算许多事,但也不是真的无所不晓。”
相易道,“一百年前,雪山不老生设计害我入魔,我一入魔,他们为了护住白玉京,扒了我的七骨三筋扔下了东极天渊,再将我扣在三千恕里百年,自己造了一个假的,我不是三年前入的魔,我一百年前便入了魔。便是这样了,有不有趣?”
“果然……有趣。”
文殊春秋已经有了准备,还是沉默了下去,踱步来去,颇为义愤填膺,“原来如此……那我更要救你了,你原本应当是正道第一人,竟然是因为这种原因——”
文殊春秋温言道,“总之,于情于理,我都想救你,一为天下苍生,二为我的私心。”
“至于你的骨头……你放心吧,你的骨头便当是寄存在我这里,只要你脱离血咒,我便将它还给你。”
相易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文殊春秋道,“你信不信我?”
相易忽地笑了,“我信你。”
文殊春秋很感动,他背过身。
“那这几年,你便好好在我人间彷徨楼疗养,如何?我们也算有了交情罢,从前我见你和我兄长感情甚好,说实话,能与你相交,实在是人生所幸。”
相易闭上眼睛,人间彷徨阁的香熏得他昏昏沉沉的。
“你随意。”
文殊春秋刚走,宦青忽地推门进来,“相易。”
相易只好又睁开眼睛,“嗯?”
宦青的脸色颇为古怪,“文殊春秋刚才把步月龄带走了。”
相易垂下眼睛,“我知道了。”
“文殊春秋为什么要带他走?”宦青道,“说起来,步月龄到底为什么会在那儿,他之前为什么和你的骨头在一起?”
相易没有直接回答他,那说来就话长了,只低头道,“唔……我原本想杀了他的。”
宦青一愣,忽的想起那句“如果我说,我杀了步月龄,珩图就能回来的话”。
可是……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