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随便吧,”威廉同意道,他抿了一口酒,靠在椅背上。“我的父亲去世时,我还是个孩子。在这个世上除了我的母亲和我的妹妹,我一无所有。父亲只留下了一把剑、一件带血的外套、一手东方的土和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圣地很多人都知道的名字。
我烧掉了外套,带上剑,几乎不假思索地在第一时间就与一些盲目的朝圣者们一起出发前往东方,我甚至都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我不知道我父亲的土地是否还是我父亲的,或者是否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我只知道我不能继续留在我称之为家的地方,因为我的心中充满了仇恨、愤怒和力量。我以为我会在圣地这样一个新的世界里找到一丝平静,这也是所有去东方的人所期待的……”
“你是怎么成为一名圣殿骑士的?”
“当我终于到达阿卡时,我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又饥饿又虚弱,我从母亲那拿的微薄钱袋也是空的。我几乎无法拖动我父亲的剑,更不用说我自己了。当我穿着破烂的衣服出现在修道院时,他们差点把我当成是个乞丐给赶了出来。
我差点没法解释我是谁,从哪来,想要干什么。好在一位驻扎在阿卡的骑士认出了我父亲的名字,这都是命运的眷顾,他们多年前层并肩作战。那位骑士直接把我领到教皇访者①前,并为我争取到了进入修道院的资格。
在那里我被培养成为一名侍从,然后成为骑士。在此期间我把拉丁语和阿拉伯语学得很好,学会了剑术和骑马。后来,我好不容易才学会了读书和写字,我必须以多于其他学徒成倍的努力去学习,因为我进修道院的时候年龄很大,比其他人晚了好几年。”
安塔尔没有插嘴,他皱着眉头静静地听着威廉叔叔的故事,这个他从来没有机会听到的故事。
“你读过很多关于萨拉丁苏丹的书,不是吗?”威廉看着他,“他是一位令人生畏的统治者,但同时又睿智冷静,尊重对手。当我在阿卡被任命为圣殿骑士时,敌人已经是拜巴尔(Baybars al-Bunduqdārī),我们只是害怕他,尽管我们不敢这么说。
拜巴尔与他的前辈们截然不同,他不尊重那些反对他的人。他通过谋杀前任苏丹登上王位,并威胁贵族们去支持他。他不懂得妥协,如果他承诺签订什么条约,他往往会毁约。他杀死了所有在被困的城堡里投降的十字军,并把他们的头钉在木桩上,说他不会与异教徒谈判。
他决心将所有他认为不属于圣地的人踢出去,所有来自西方的基督徒,甚至是鞑靼人,除了撒拉森人外的所有人……我们设法与他达成了暂时的和平,但这强求来的结果摇摇欲坠,双方都没有遵守它,这就是我们所有人都变成禽兽的开始……
拜巴尔最终死了,又有两个人继承了苏丹的位置,但什么都没有变化,他的继任者继续执行着他的政策。我们花了很多年才能在一场真正的战争中与萨拉森人的军队面对面,但在这之前我们一直没有闲着,我们屠杀了很多手无寸铁的居民,妇女、孩子、老人……这都无所谓,因为他们也杀了我们的,虽然这当然不能被当做我们行为的借口。”
威廉抿了一口酒,转身静静地看向他的前方。安塔尔不敢说话,他知道这个人正在回头看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他的另一个人生。
“我从来没有杀过一个异教徒,安塔尔。”他最后用低沉且疲惫的声音说,“他们都有坚定的信仰,只有我们的牧师说他们崇拜另一个神,因此屠杀他们并不是罪过而是救赎之道。
我们在东方都疯了,我们做了非人的事情,我们都应该为此下地狱,相信我,下一千次地狱都不为过。我看到一个骑士强暴了一个比你还小的女孩,直到她浑身是血。一个发誓要保持贞洁的骑士,一个向上帝发誓的白袍骑士!
我们喊着这都是上帝的旨意,因此我们开始杀戮,而实际上我们只是在执行懦夫的意愿。我也不是什么圣人,安塔尔,我背负着可怕的罪孽,我甚至不敢承认。我仍然可以看到我战马蹄子下被踩着的男孩,那是我故意做的。
他打我只是怕我伤害他妹妹,他要保护她。那时候我就有了这个疤,”威廉指着他左眼附近的长疤,“女孩则被我们的队长……”
“我……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安塔尔沙哑地说道,他的手在颤抖,口干舌燥,不管他怎么用酒冲洗都没用。
“你当然不知道这些事,”威廉苦笑着点了点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无法看清,但安塔尔敢发誓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毕竟我们打的是上帝的战争,我们是英雄,我们杀的是怪物,是该死的异教徒畜生。
这就是在家乡的人所相信的,而事实上我们是杀人犯,我们屠杀了创造我们的同一位上帝的孩子……我的孩子,主的第五条戒律是什么?”
“不可谋杀……”
“嗯,就这么简单。我们打破了它,整个西方,整个基督教世界,教皇、红衣主教、整个罗马都违反了它,整个该死的世界都违反了它。”威廉发出一声深深的痛苦叹息,“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对我来说重要的人都死了,我的师父,我所有的朋友,我爱的每一个人。
他们都受到了惩罚,同时我意识到我的惩罚不是死亡,而是经历他们的死亡,承受失去他们的痛苦。当我在离开二十三年后终于回到家时,我只剩下你的母亲,我只能相信她是我最后的依靠。但当我看到她的坟墓时,我失去了理智……
只有你把我从最后的疯狂中救了出来,安塔尔,你是我没有放弃一切的唯一原因,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和你父亲一起被烧死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小屋里的原因。我觉得你是我的救赎,是我在这一辈子中做一件好事的最后机会……”
两人沉默了许久,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威廉为两人倒酒时发出的潺潺酒声,然后是轻轻啜饮声和杯子在桌上的碰撞声。
“在你作为十字军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安塔尔打破了久久的沉默,“在经历了这些可怕的罪行之后,你还想让我成为一名圣殿骑士吗?你告诉了我一些可怕的事情,叔叔!我不想犯这些罪过……”
“我想让你成为一名骑士,而不是一个杀人犯。”威廉看着他的眼睛,“一个真正的圣殿骑士,一个不忘上帝的戒律,也不忘记自己誓言的骑士。记住这个世界最后会发生什么,到最后我们都将赤裸地面对主,让他衡量我们这辈子的所作所为……
我相信圣殿骑士团,如果他们遵循古老的规矩与道德,他们仍然可以拯救基督世界的灵魂。但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真心实意的骑士,而不是贪恋权力,满嘴谎言的屠夫。
也许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圣地,而这几百年的东方战争也证明了无论我们多想要耶路撒冷,我们并不是万能的。也许现在我们反而可以做出更清醒的决定,进行反省,而不是嘲笑和违背我们教会的规矩。”
“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屠夫。”男孩坚定地宣布。
“我知道,我的孩子。”威廉摇了摇头,仿佛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他喝光了剩下的酒,把木酒杯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正准备开口建议他们都去睡觉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越来越大,神秘的骑手越来越近,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巴托大人!”外面传来激动的叫喊声,桌上的人惊讶地面面相觑。“巴托大人,我必须立刻与您说话!”
两人一跃而起跑进院子里,只见一个年轻人展在外面,紧握着一匹黑马的缰绳。他穿着圣殿骑士仆从的棕色大衣,气喘吁吁。即使在黑暗中,他的脸也明显地流露着焦躁与不安,威廉不明白为什么骑士团这么晚会派人找他。
“我是威廉·巴托,”他说,“你想要说什么,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天,非得在这么晚的时候前来?”
“教皇访者①派我来的,”仆从说,“我有一些很重要的消息。”
“那就赶紧说!”
“安德烈国王已经死了,”他飞快地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匈牙利没有国王了。”
【脚注】
①教皇访者(apostolic visitor)是教会官员,教规制定者通常将他们归类为教皇使节。访者与其他使徒代表不同,主要在于他们的使命并不是长期的,持续时间相对较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