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翧并不是一个戾气很重的人,只因他随父亲巡视过宣府、大同、蓟州等边镇,屯粮不足、军饷告急,筑墙建台全靠士卒动手,修整期轮耕屯田,在草枯水冷的时节,还要出关迎战、进剿漠北。
可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膏腴万顷,肴馔服饰竞相豪奢,床榻案几皆尚紫檀花梨,茶饮香汤皆以汝瓷金箔为瓯,如此穷极华靡竟也敢向朝廷请奏刍粮匮乏,兵舸不足,岂不是令人可笑!
陆翧知道自己得罪了连胜泰,将这层遮羞布解开,这个兄弟心里不好受。魏国公府手下的几员老将,如今都在五军都督府里虚设闲差赡养,对海寇御敌几无良计。
连胜泰几日没有去找陆翧出门,后来慢慢消了气,才知道陆翧去了吴中访友:“他在吴中能有什么旧友!”
陆翧去吴中确是为了寻访一位前辈——铁冠道人邓中涓,这也是他此次南行的真正用意。
“邓先生,这一路好找。”听说有人在灵岩山寺见过一道人,锦衣卫秘访后才确认其行踪。
“翧哥儿都长这么高了,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无双陆郎。”邓中涓笑眯着眼,和陆垚廷一样跟在少帝身边时,是看着陆翧长大的。
“先生谬赞,我赳赳武夫从不在意仪表。”
“哈哈。”邓中涓看出他的羞涩,于是慈爱道,“我以为如有故人到访,应该会是锦衣卫的人,却没想到是你。”
小僮端来一只冰盘,盛了几片蜜瓜,陆翧捏在手中,啃了两口,“我若是不发动锦衣卫的人,如何能找到你。”
“我这次来是请你出山的。”邓中涓明白陆翧是带着陆都督的意旨来的,否则南京锦衣卫怎会任凭调遣,于是笑意收敛道:“我当初向圣上乞骸骨而归,圣上是应允了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啊,圣上日日为国事忧心,朝中连个值得信赖的人都没有。”说到此处,邓中涓挥手让僮子退下,然后端起金银花茶,看藤络参差,沉浮暗香,迟迟没有开口。
陆翧急道:“父亲让我转告先生,圣上身边豺狼环顾,君侧欲斩恶也。”
“圣上身边能人辈出,区区老朽已是行将就木,只能罔效圣恩了。”
景宣帝一直忌惮的袁、杨二人,就如同一虎一豹扼守要职,手揽大权,圣上想要真正亲政朝纲,就必须扳倒二人,还政于君。
在这件事上,邓中涓不止一次提醒过景宣帝切勿操之过急,内阁之乱会动摇根基,圣上胜在年幼壮行,只要以忍为阍,不出五载定能铲除其祸。
可景宣帝没有遵从他的劝谏,从他钦派寿宁侯出任漕运总督上就能看出,这是宁愿以乱治乱,负薪救火,也不愿放任内阁威柄震主了。
陆垚廷现在想请他出山,却未必就是景宣帝的所想。
“咱们不聊这些,一块儿吃口热的吧。”邓中涓只当陆翧是故人之子,好好招待了一番,寺庙里上了刀鱼羹卤子面和荤油米糕,飘出阵阵香气,“佛门重地,罪过罪过。”
“先生,你真的不回去?”陆翧急切问,“如果是喜欢江南佳肴,我可以在京师给你找个厨子,天天吃鱼羹米糕。”
邓中涓再笑,眼角皱眉丛生,“你啊,还是个孩子……记得你刚会走路时,就拽着嬷嬷闹着要吃米糠,嬷嬷做了米糠,才知道你说的是鱼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