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其实与张不良往日无仇,之所以要买他手脚,正是因为太子。
永王自小养于太子府中,兄弟情深,太子欲争北庭都护而不得,永王虽不知其中详细却迁怒于张不良。以永王的手段,要了区区不良帅的性命宛如踩死一只蚂蚁,可他毕竟也不蠢笨,一个不良帅最后能逃过右相和太子的股掌之间,他隐约嗅到了某种不妥,所以只敢废了张不良而留其性命。
……
长安外城城东有延兴门,与城门相邻的两坊,在北新昌坊,在南升道坊。
朱雀帮的大本营就在升道坊,不过张不良三人却先去了新昌坊。从南坊门进去后往北走三曲,东街有个四库纸坊,张不良独自进去待了一会就出来了,手里多了一本《开元遗事》。
这四库纸坊,明面上是造纸售纸的地方,实则是绣衣卫的一处联络点,内可收集长安城中诸事,外可网罗天下消息,若有紧急要事,便可从延兴门的夹城直达绣衣卫的署衙。
出了新昌坊,三人便直杀升道坊,坊内南北走向的主街名叫小天街,这里集赌坊,酒楼,妓馆于一街,使得升道坊号称“小平康坊”。在坊内东南角有个乾升邸店,朱雀帮帮主就盘踞于此。
邸店占了四宅之地,规模极大,往来货车络绎不绝,最招摇之处莫过于门开坊墙,乃是户部和京兆府特批,因为它专为皇宫大内和北苑禁军供货,给大内所供之物基本是时令生鲜和各地珍材,给禁军就特供皮甲军资,背后的大掌柜自然是永王。
不过永王开此邸店岂会仅限于此,最大的生财之道便是柜坊,尽可能让各商客寄存钱财于此,永王两字便是招牌,凭印信可在长安城随时兑钱,然后他们将这些钱财贷出,豪赚利息,简直是一本万利,朱雀帮从中最大的作用正是放贷与追讨。
邸店的坊内大门对街朝东而立,门上斗拱彩漆,乾升两个大字更是足金打造,大门前偌大一个圆形广场,一应青石铺地,此时乌泱泱围满了一大帮人。
其中一支驼队看着装应该是西域康国人,身着翻领皮衣,头戴卷檐虚帽,粗须长髯,风尘仆仆怕是刚进的长安,他们站在原地比嚼着嘴的骆驼还老实,任凭大批浮浪从骆驼上卸下木箱和织物皮货,有两人抬着当中一箱来到居中的人群中。
这票人站得井然有序,身形迥异气势不凡,正中央有一人正慵懒地斜躺在一张椅子上,身加虎皮裘子,满脸虬须正闭目养神,看着有几分胡人血统。
两个浮浪打开木箱,里面满是琳琅满目的金器,杯壶烛台琳琅满目,底下更是铺满了金币,后面又有人抬来木箱,香味扑鼻而至,打开之后果然是装有香料的瓷罐,西域的香料在长安向来是硬通货。
领头的康国人颤颤巍巍走到了虬须大汉跟前,双掌按肩行礼道:“尊敬的火虏大人,按约我将这些货物用来偿还欠款和利息,请您清点。”
这位斜躺着的火虏大人,正是朱雀帮帮主,原名崔虏,曾是河西道佽飞番上的府兵,在金吾卫好不容易混上了街使之职,却因为事过正直而遭人陷害,身边兄弟连累惨死,犯事后的他侥幸活命除籍成了长安流民,从此一路黑化混成了永王底下的红人,也成了万年县最恶的恶人,朱雀属火,永王就让他改姓成了火虏。
这位康国人两眼紧盯那箱金器,这是他在西市做完生意后所得,从西域到长安路途艰辛险恶,一年只可来回一次,所以他去年从乾升邸店借了钱回国采购,这趟回来终于大赚一笔,所得全在这一箱金器了。
朱雀帮这边有个老头正在清点货物,胡子花白面如龟,他正是朱雀帮的军师,帮内上下尊称一声“主簿”,自封一个八品官职,这朱雀帮还真肆意妄为。他走回火虏身边点了点头示意货物无差,还示意让人抬走金器和香料。
康国人急了,他对朱雀帮的行事早有耳闻,可他抵回的货物可都是康国上等,按西市的现价足足超了借款的四成,他们怎能再拿走那箱金器,怒道:“火虏大人!这箱黄金是我的!我已足足偿还了利息,你要是敢抢去,就是坏了借贷的规矩,我就要去皇城主客司状告你们!”
想来这康国人被朱雀帮扣押至此前,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主客司隶属礼部,主管各国使者在长安的一切事物,大唐重礼,他一个康国商人虽然位卑,但事关大唐邦交,想必康国使者也会从中伸张,这事还真会小事化大。
“哈哈哈——”火虏仰天狂笑,全场的朱雀帮帮众也讥笑起来,好像他们听到了全长安城最可笑的笑话。
火虏狂笑到干笑,干笑到只剩他一个人在笑,他终于坐起了身子,竟然与身旁站着的主簿同高,命道:“放下!”
那箱金器放回到了火虏跟前,只见他踢开箱盖,伸出的右手每根手指上都戴着宝石戒指,他俯身从里面捡出一枚金币,嘴里念着:“乾升邸店借出的钱,超出了期限那自然要额外的利息,那就拿走一个金币吧。”
康国人转怒为喜,看来这次他赌对了,危言耸听的朱雀帮帮主还是惧怕主客司的,一个金币虽然在康国可以买下一个胡旋舞姬,但就当消财免灾了。
“拿着。”
火虏说着将金币递给了康国人,原来并不是朱雀帮多要一个金币,而是只归还一个金币!
康国人在错愕中重转愤怒,可对上的是火虏的那对似虎目的蓝眼,一时惊恐地愣了神,他开始后悔了,这里可是长安,是升道坊,是朱雀帮的地盘!
火虏顷刻站起高壮的身体,如塔般屹立在广场之上,甚至遮住了康国人眼前的所有阳光,犹如遮住了在他眼中的整座长安。火虏左手一把掐住康国人的下颚将他提了起来,右手再将金币强塞入他的嘴中,狞笑道:“听好了,在长安,我的规矩就是规矩!”
火虏放他落地之际,猛然一个巴掌甩去,可怜这康国人都还没来得及痛,就已经惨死在地,下半张脸都瘪了,血溅了一地,混着那枚金币和几颗牙齿。
主簿心领神会,使了一个眼色之后,朱雀帮的这些帮众掏出了凶器,直接将所有康国人灭了口,惨叫声随风而止,广场上顿时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
火虏活动了下脖子,一对虎目试图望穿整条小天街,凶道:“那张不良快到了?”
主簿凑到火虏身后阴笑道:“应该快到了,没想到咱们正要找他,他倒自个找上门来了。”
笔直的小天街上大风吹起,从乾升邸店开始,街边已经纠集起了不下三四百号人,他们正是朱雀帮的浮浪们,听闻铜铃帮出事,又打探到张不良带人直杀升道坊而来,个个要亲眼目睹这张不良究竟要干什么!
长安城的地下势力分为一楼两帮,两帮指的就是万年县的朱雀帮,还有长安县的七杀帮,两帮规模都在千人以上,这个数量已经大大超过了维护治安的不良人。
长安政权的演变,也会决定长安地下势力的更替,如今的朱雀帮之所以能成为万年县第一大帮,是因为背后的主子是永王李璘,而永王自幼由太子抚养成人,感情极深,如今俨然是诸王之中地位最高。
兴师动众的不止是朱雀帮,连万年县的不良人也齐聚升道坊,张不良相熟的不良帅甘鹤守也在其中,他正好截住了张不良。
“张帅,听下面的人说你去找了铜铃帮,这会又找上朱雀帮,所为何事?”甘鹤守自然要打探清楚,这样才能决定一会是作壁上观,还是不惹腥臊溜之大吉。
张不良自然不能说是为了查乞儿案,因为按规矩,乞儿案归他甘鹤守彻查,也不能说是为了敦化坊的村民,因为那里也不归他管,所以他只好这样说:“寿王遇刺案复杂,现怀疑朱雀帮与之有干系,我奉命查证。”
甘鹤守两眼落在鹰钩鼻上,思虑一番直截了当地问道:“是奉了县令的差遣么?今早我就在公廨,可不曾听县令说起,不然我等不良帅悉数听张帅调遣。”
张不良摇了摇头,随后丢下还叉着手的甘鹤守,任他独自猜想,继续往小天街以南走去。
“师兄,你好像有点紧张。”张不良与元真居于左右,中间领头的是师兄,只见师兄伸着左手正在掐六壬,想来算一算一会的吉凶。
“场面有点大,不过算出来是大安。”师兄实诚地尴尬一笑,两边都是面露凶狠的朱雀帮帮众,沿着小天街密密麻麻,他都没闲情看楼上花枝招展的莺燕们,更别提欣赏那蟑螂肚黄蜂腰了。
张不良微微一笑,想起自己的那个师兄,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演员,可自高中辍学后混迹横店,转眼就快二十年了,依然只是个群演。
“师兄,你不是说过一个群演的最高修养嘛,无论镜头几秒,都要把自己当成主演,演出角色的生命力。”
“啊?”
不仅师兄愣住了,连元真也愣住了,因为这两位古人有点听不懂。
张不良意识到说不对路了,赶忙纠正道:“师弟的意思,你看看他们一个个那么凶,那你就要比他们更凶!”
“这样?”师兄说完祭出招牌动作,摸了摸头顶束发,再正了正道袍的前襟,两条腿强忍着蛋疼收拢,一脸肃然。
“好像少了点杀气。”
张不良说完,一个转身来到师兄身后,俯下身子双手合指,食中四根手指冷不丁给了师兄一记千年杀。
师兄瞬间有了滔滔杀气,两眼瞪大扫完左边的朱雀帮帮众,再扫向右边的朱雀帮帮众,大步流星走向小天街的尽头,那里右拐就是乾升邸店了。
广场上康国人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只剩那些骆驼卧在地面满嘴嚼出白沫,火虏其实并不好奇张不良收拾了铜铃帮,但他十分好奇一个万年县不良帅怎么敢来朱雀帮找事?说难听点万年县的这些个不良帅,哪个不像等着人喂骨头的狗?更让他意外的是,出现在他眼中的仅有三人!
主簿眯起老眼走上前,遥问道:“张帅好大的排场,全万年县都知道了你要找咱们朱雀帮,不知是何故?”
张不良对于这种明知故问笑而不答,倒是师兄步步逼向主簿,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一言不发,就那么干瞪着他。
张不良刚才那记后庭奇袭属实要命,师兄只好把气撒在这老龟身上。
宛如静止的两息之后,师兄“啪”的一巴掌呼在主簿脸上,惹来几百帮众的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