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内,贾蓉书房内。
“蓉哥儿,绍安愿赌服输,今后唯哥儿马首是瞻,听凭差遣。”
唐绍安朝着背立窗前的贾蓉拱了拱手。
轩窗外,寒风裹挟着纷纷细雪打在窗几镶嵌的明亮玻璃上,好似阴云中撒下盐粒。
贾蓉转过身,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身材高大,面色黧黑的少年,笑道:“你这声蓉哥儿,倒是比之前那句蓉大爷听着来的顺耳。那些子外道话不必再说,今儿带你来我这院里也算是认认家门。”
院里丫鬟端来了两杯清茶,贾蓉颔首,示意对方坐下吃茶,斟酌了一会儿,才看向下首正襟危坐的唐绍安。
“此间也无外人,你如实告我,进了京营之后,打算如何行事,心中可已有成算?”
唐绍安合上莲枝缠纹的盖碗,低头沉思了片刻。
贾蓉也不催促,坐在首位慢慢啜饮着碗里的茶水。
“京营盘根错节,即便承袭了父祖果勇营正七品的把总职位,内有瘦猴儿小舟子帮衬,也只勉强能站稳脚跟,后边便只是走一步瞧一步,想要把持果勇营五千余众,也尚需些时日谋划……”
唐绍安观自己这位新主子近来行事,以为蓉哥儿招徕旧部,插手京营之事,是急于恢复祖宗基业,这一番话隐隐也有劝谏之意。
“绍哥儿误会我了……”
贾蓉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盯着轩窗外阴沉的云层。
“今时不如往日,自打我家丢了京营节度使的差事,四王八公其他家十几年来不断往京营十二团营里掺沙子,宫里也派了太监监军,想要在这盘根错节的京营里往上爬,这并非易事,也不是催着你甚么。”
顿了顿,贾蓉又接着说道:
“我也不瞒你,这茶走人凉,毕竟不如前了,京营拱卫神京,乃一等一的要害处,群狼环伺,谁不想在京营这要害处插上一手?保你这些子人职位不丢,已经是人家念着旧情。再想往上升,宁国府现下拿不出相应的筹码与人交换。”
这一段高瞻远瞩的分析,让唐绍安心生敬佩,同时也明白了京营现下的局面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棘手。
他皱了皱眉头,细细想来,听蓉哥儿话里的口风,好似不太看好自己进京营。
咬了咬牙,还是试探道:“那依着蓉哥儿的意思?”
贾蓉笑了笑,来到窗边,伸手推开雕花的窗门,让夹杂着几点子碎雪沫的寒风灌了进来。
少年正在变声时那略显沙哑的声音,随着窸窣的风声传入了唐绍安的耳中。
“自太上皇三征以来,天下咸宁,诸夷臣服,岁岁纳贡,年年朝拜,你说,这般盛世光景还能维持几年?”
听着这股子骇人的话,唐绍安也坐不稳了。
“太上皇虽饮马斡难河,可赵之李牧,秦之蒙恬,汉之卫青、霍去病,唐时的李靖,哪个不是追亡逐北,打得胡人哭爹喊娘。可哪朝哪代,胡人停下过南下打草谷的脚步?”
“你回去翻翻史册,莫说是三十年,西北要塞从古至今,历朝历代,可曾有十五年太平否?”
“西北胡虏尽皆虎狼之辈,养精蓄锐已近三十载,当初御驾亲征的太上皇荣养龙首原,今上又不知兵事,这一二年里,你猜彼辈会不会伸出爪牙来试探一下大乾的虚实?”
说罢,贾蓉深深看了一眼唐绍安,给他一点消化的时间。
“再者,你也瞧过京营里都是些甚么起子人,那些千总将军如你我这般年纪时,谁不是弓马娴熟,打熬身子,可现下却都是髀里肉生,武艺荒废,还能挽得动强弓,骑得了烈马?”
“究竟是去京营,还是去边镇?”
“不忙着回我,你仔细想想,回去之后也同你那些弟兄们好生商议一番,便是按着原定明岁开春进京营也无妨,京营这头毕竟是祖宗基业,万不能全盘撂下,寒了人心,必要有人支应着。”
站了一会子,唤来乌桂引路,贾蓉看着唐绍安一脸神思不定的走出院门,又转身回到了书房。
方才只顾着和唐绍安叙话,他倒没注意到,书桌上竟不知何时起多了一封奇怪的信笺。
信皮上面既无落款,也无敬启。
难道是绍哥儿走前落下的?
贾蓉仔细一想,却又发觉不对,因着今日里约好了围猎,两人皆身着劲装,若是身上藏着书信,他不可能发现不了。
没急着拆开信笺,他转身撩开门口的帘子,走到廊下。
绿珠正在小亭子里做女红,绣着个香囊,鬓发如海,臻首低垂,葱白嫩指捏着针线在绣绷上穿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