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细梳梧桐,入夜微凉,月光如水银泻地,照进了宁国府的一间院子。
“银蝶,什么时辰了?”
尤氏坐在炕上,靠东壁斜躺着似是假寐,中间的炕桌上正摆着一碗未用过的莲子羹,已没了热气。
“回奶奶,夜里巡逻的婆子之前来时说是申时了,现在估摸着只怕还没到酉时,大奶奶,夜深了,该歇下了……”
尤大奶奶却摆了摆手,起身掀开身上半盖着的秋香色金钱蟒薄褥,露出婀娜的身姿,出了耳房站在檐下,又让丫鬟取来披风和提灯。
“咱们这般人家,吃穿不愁,冬不冷夏不热的,可偏生这夜里难熬,我去会芳园逛会子去,你们也不必跟着……”
说罢,尤氏举着提灯沿着小径向会芳园走去。
白日的诸般美景都掩藏在深沉的夜色之中,只有零星的秋虫还躲在枯草叶聒噪。
一路走来,尤氏遇上巡夜的婆子也停下脚步寒暄几句,远远的就望见天香楼一派灯火通明。
自打中秋过后,贾珍每日都在天香楼里和一群世家子弟取乐饮酒,夜夜笙歌。
“好好的地儿,如今倒成了见不得人的去处……”
尤氏心下黯然,更觉落寞,转身便要回去,可总觉得心头郁郁,索性换了个方向,顺着会芳园的溪水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多时,就听见前面有人低声交谈着,好似是个陌生的男人嗓音,尤氏刹时一惊,抬头看去竟是一间亭子。
旁倚假山,侧生流水。
唯恐是园子里入了贼人,或是天香楼里那个宾客喝醉了乱闯,若是兽性一发,她一个身娇体弱的妇人如何能挡,心下懊悔没带几个丫头随行,情急之下转身躲进了假山中。
……
而另一边,贾琏心头更是慌乱。
他被这样贾蓉拖拽着手臂,倒似人手里的悬丝傀儡般,一步步踉跄着朝祠堂走去,也不知事儿怎生到这一步的。
蓉哥儿竟要醉酒大闹宗祠?
一时间,贾琏思绪混乱,竟不知从何处说起,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胡闹!难道吃醉酒了就不成,为了这档子上不得台面的事,就要惊动祖宗神灵,蓉儿你昏了头不成。”
可贾蓉仍是不为所动,顺着宗祠的外墙向正门走去,嘴里仍囔着:“琏二叔莫要拦我……”
若非你拉着我不放,你看我还劝你不劝,只怕到时连累了我跟着吃挂落。
左右见相劝不动他,贾琏又虚言恫吓起来。
“蓉哥儿,听琏二叔的,万万到不了这一步,今儿你但凡是迈进了祠堂一步,明儿咱叔侄二人都得皮肉开花……”
“难道就让那奴几辈骑到头上拉屎屙尿不成,他能害我一次,就能害我千次万次,难道要我一个主子日夜防备他不成,再说区区皮肉之痛何如心中之痛,蓉儿咽不下这口子窝囊气。”
“老爷那头指望不上,我又年幼力弱,怎堪折辱。”
“琏二叔既不帮我……”
“那今日不肖子孙,索性豁出去了,当着先祖的灵位,面呈心中苦楚不可……”
眼看离祠堂越来越近,书着“星辉辅弼”的九龙金匾在望,月台上的古铜鼎彝等器灯光下泛着青绿。
国家大事,在戎在祀。
贾家祠堂里常年守卫着数十名沙场老卒,这可是先荣宁二公留下的亲卫,自愿在这祠里守着旧主的神主牌位。
祠堂里面人影绰绰,守夜的老卒们隐约听到了这头的动静,就要开门探查。
眼见里面脚步声离大门越来越近,门栓抽动的声音入耳,贾琏急忙低声呼道:“蓉儿撒手,我帮你便是……”
贾蓉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盯着贾琏,手里还攥着贾琏的袖口不放。
“琏二叔此言当真。”
“当真!当真!还不快快撒手……”
贾蓉借机松开了手,贾琏扯过袖子,撒腿就往来路跑去。
“还不快跑,这祠堂里的老太爷们可万万惹不得,就便是你老子这个贾家族长,在这地界也不敢乱来撒野,便是大耳刮子抽他,他也得陪着笑脸生受着。”
两人一溜小跑就来到了一座亭子前,旁边是一座假山,已经暮秋,假山上草木枯黄。
待喘匀了气,贾琏手撑着亭子依山之榭的红漆柱子,只感觉后背早已被汗水沁透,带着水汽的风儿那么一吹,倒有些许凉意。
“你这虎儿,现今我是瞧明白了,倒逼得我入你这连环套……”
镇定下来之后,贾琏算是瞧出来了,今日是宴无好宴,这厮哪里敢大闹祠堂,只是自己匆忙之下,失了分寸,反倒着了这虎儿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