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祖宅,位于京城内城,距离皇城并不远,据说是当年先帝赐下的。
圆慧大师跟着领路的小厮和丫鬟,瞥了一眼颜色斑驳的朱色栏杆下碎裂的青砖,青砖缝里还长着油绿的开着不知名小花的的野草。
虽然破败没落,却又不失生机,正是如今叶家的现状。
圆慧大师抬起眼,面前叶琅和苏氏已经迎了上来,他们的身后是抿着嘴一言不发的叶禅衍,叶禅衍的身后才是叶琼。
圆慧大师的眼中,那株冲破石缝茁壮生长的野草与叶琼的面容重合在了一起,叶琼似乎察觉到了圆慧大师在打量她,冲他笑了一笑,伸手行了个佛礼。
圆慧大师的眼中也出现了笑意,就连眼角的皱纹也因此施展了不少。他这一笑,惹得叶琅、苏氏和叶禅衍都是一头雾水,却见圆慧大师先向他们行了佛礼,然后径直地越过他们,向叶琼还了一个佛礼,说:“叶二姑娘,距离大相国寺一见,已隔数月。老衲见叶二姑娘眉间怨气消解了不少,也是深感欣慰啊。”
叶琼心中一动。
自己身上的怨气是从前世带来的,师父发现也就罢了,没想到圆慧大师不过见了自己两面,就发觉了端倪,这就是高僧吗?
圆慧大师似乎能听到叶琼的心声似的,又笑眯眯地说:“说起来,邹双瑞是我的师弟,这事叶二姑娘还不知道吧。按理,你应当喊我一声师伯的。”
叶琼的眼中闪过惊讶,一边的叶禅衍的脸色更难看了一分。
世人皆知邹双瑞是大儒,圆慧大师是高僧,没想到这二人还是师兄弟的关系,叶琼果然是拜了个好师父,她怎么就这样的好运气!
叶琼却是满心惊喜。
当日她拜了师父为师后,总觉得师父有时候气呼呼瞪张景之的样子很是眼熟,现在圆慧大师来了,她才想起来为什么。
师父瞪张景之的样子,就和她当日在佛寺里设局,被圆慧大师瞪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的,没想到师父和圆慧大师还有这样的渊源。
叶琼反应过来,笑着按照师门辈分行了礼:“见过圆慧师伯,不知师伯来此,是有何缘故?”
圆慧笑着坐下,先喝了口叶琼特地让人奉上的六安瓜片,才说:“叶家在永定门外设棚施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叶二姑娘可知说好的是谁,说不好的又是谁?”
叶琼没有思考,就直接回答道:“说好的,自然有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尹府的人,设粥棚安抚了不少流民,他们的工作也轻松了不少,不用担心流民闹事。另外就是些底层的小老百姓和那些尚存着善心的人了,他们有恻隐之心,见流民过得好,自然赞同此事。至于说不好的,大抵是京中那些世家大族了,叶家设粥棚,竟然真的是出于善心想做好事,这无疑是打了他们的脸,毕竟往年里,京城的粥棚就没有少过。最近一次施粥的还是吏部侍郎文大人家,听说是施了十来天的粥,但也并未见城中流民冻饿而死的变少过。”
圆慧叹了一声,说:“叶二姑娘是聪明人,独木秀于林,必摧之的道理,你是知道的,为何还愿意做?”
叶琼轻笑一声,神色依旧坦然无惧,坚定地说:“不过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罢了。”
“你要行好事便自己行好事,难道要拖得整个叶家陪你下水吗?”叶禅衍忍不住说道。他来时只听说了叶家和云家合办粥棚的事情,还并未想到此事还可能打了京城世家们的脸,听圆慧大师一说,更是忍不住要制止此事。
“叶二老爷莫要激动,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呐。”圆慧大师笑道,说得正要发怒的叶禅衍像是被泼了冷水的火炮,瞬间哑了声。
叶琼微微一笑,心说果然如此。
独木秀于林必摧之的道理,叶琼自然明白,这也是她拉云家入伙的原因之一。
京城内,其实并不乏良善之人,如先前打过交道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崔利,如她的师父邹双瑞,还有叶琼未来的姐夫杜思衡,甚至包括新上任的翰林院学士蒋廉……
最重要的是,当今圣上顺和帝,是个难得的爱民如子的明君。
上行下效,即使下面的人再不愿意,也不会明面上说叶家设粥棚一事是坏事。因此,叶家粥棚的名声一打响,自然会有人愿意来主动入伙,或者干脆也设起粥棚和叶家打擂台。只是,叶琼没有想到,先向自己伸出了橄榄枝的会是大相国寺。
圆慧大师慢慢解释道:“京中善堂内已经人满为患的事情,想必各位都已经清楚了。其实不止善堂,京城内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也已经收留了不少流民。大相国寺内便已经收留了上百的流民,大相国寺虽有余粮,对于安置这上百流民来说却是杯水车薪。大相国寺香火旺盛,自然不缺钱财,但如今洪涝多发粮路断绝,京城内外的粮铺纷纷告罄,即使有钱也无处买粮。我听闻叶家设棚施粥,便想代表大相国寺来和叶家合作,请叶家将粥棚设到大相国寺去,有叶家带头行表率,相信其他各家也会纷纷解囊放粮,这一危机便可度过了。”
圆慧大师说得诚恳,叶琅和叶琼当即答应,叶琼想了想,又说:“师伯,永定门这边的粥棚也不可以撤。流民今日已经认定了此处,若是第二日来见不到,自然会失望的。这样吧,大相国寺那边我们分一半人手和粮食过去,人手还请大相国寺的师父们多多帮忙了。”
圆慧大师的眼中闪过激赏。
能切实地想到两方的情况进行应对调整,师弟的这个徒弟确实心细。
圆慧大师颔首,又说:“我也知道叶家虽有囤粮,但要安置这么多流民,即使是再多的粮食也不够的。我先前已经给陛下上了折子,又说动了其他几家世家联名上奏,折子批下来和户部拨粮还有段时日,只要撑过这段时日,一切就好说了。”
叶琼点头,心中却并没有因为圆慧大师所言变得轻松。
圆慧大师在僧录司有挂职,能上奏折直达天听,陛下只要看到折子,就会知道京城内的流民问题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但叶琼怕时间不够。
秋汛将至,那会是更大的灾难,到时只怕京城内外到处都是灾民,户部的拨粮很有可能不够。
上苍让她叶琼重生一世,秋汛之灾近在眼前,她是否应该做些什么,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圆慧大师看着叶琼,慧黠地一笑,行了个佛礼便告辞了。
叶禅衍冷哼一声,说:“有圆慧大师相助,想来你们也不愿意撤掉这粥棚了。既然如此,你们便好好行这大善之举。记得小心些,大善与伪善这两个词间,不过只相差了一字而已。”
叶琼冷笑道:“大善还是伪善,百姓心中自有标尺,不劳二伯挂心。”
叶禅衍冷哼一声,拂袖出了叶家祖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