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山麓,落花溪旁。
梦竹仙斋。
龚行烈静静地站在竹屋外,听着从里边传出的箫声。
是曾经熟悉的曲子《醉花荫》。
迄今为止已隔去好些年光景没再听过。现下重温起昔日时常聆听的韵调,他于不觉间长叹了一口气。
突然那悠扬的箫声戛然而止,只听一个清冷的女声从屋中传来。
“既然来了,却为何只在外边站着?”
沉默片刻后,龚行烈抖了抖袖袍,苦笑道:“我怕打搅到你。”实际上却是怕入室后触景伤情。
“所以你便宁愿站在外面,也不肯进来?”那女子的声音中带着戏谑的笑意。
“外面的景色很美。”
听到回答,女子将声音扬高了几分,悠悠然道:“若是被旁人瞧见,没准儿还以为龚大盟主您怕自个儿老婆呢。”
话音一落,只听屋檐上挂着的几枚铃铛开始“叮当”作响,忽见一个轻盈如流萤般的身影从屋中掠出。竹斋外四周的玉兰花枝顿时微颤,好似蝶翼的辛夷花瓣凌空飘散,像是专为迎接凌云而来的仙子。女子足踏落花,五色罗裙随风飞扬。一个曼妙回身,她已翩然至地。
龚行烈细瞧着她那依旧如昔的美好容颜,缓缓开口,“这些年来,还好么?”
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名动江湖的江湖传奇人物,炼毒制香的头号高手——流萤仙子。
但不为外人所知的是她“流萤仙子”实际上还有另一个特殊的身份,即:天下盟盟主龚行烈的夫人,殷叶竹。
方才的那一句问候,在刹那间又牵引出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初次相见的画面。
白衣翩翩策马而来的俊朗少年,五彩霞衣不问世事的绝尘仙子,于这开满辛夷花的空寂山林中相遇、相知。最后相恋、相守。然而数年前却因为彼此间产生的某种隔阂而毅然分开。充满惋惜,却无可奈何。
彩衣女子负手而立,与面前的男子对望,明丽的眼眸中包含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很好。你呢?”
“我……我老了。”回答的语气中带着怅然。
“我又何尝不是?”她抬手抚过如瀑长发,垂眼看向混杂于青丝间的不少银丝,不禁感慨,“本以为远离尘世唯有心会老得最快,原来并非如此。行烈,你瞧,我的白发竟已不少了。”她神色中流露出如无奈的笑意。声音里汇聚着莫名的苦涩。
龚行烈轻轻抬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拂去肩上的落花,款款而言,“叶竹,在我眼中你伊始如昔,不曾变。”
她别过头去瞧向落花溪中的游鲤,“尘尘懂事些了吗……是否还那么爱闯祸?她有没有想我?还有云舒,那孩子可还好么?”
“你放心,他们都过得很好,也很……很想念你。”他又何尝不呢,只是无法言表罢。
“那就好。”女子的脸上带着少有的满足愉悦。
“每每一提到你与云溪的离开,三丫头总埋怨我,为这事她可没少闹腾。”龚行烈淡笑着回答,“云舒喜欢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这些年独自云游四海、走南闯北,历经过许多稀罕事,也长了不少见识。江湖中人还因他喜好行侠仗义之举而替他取了个名号,叫‘白衣豪侠’。”
殷叶竹颔首,“云舒那孩子既像你,却又有几分像他生父。快意恩仇、义薄云天,的确有番豪侠作派。”
“呵,尘尘那丫头可就跟你一样,”他顿了顿,“一样的倔脾气。她那蛮横性子从前被你惯着,在你走之后又被她哥给惯着。现已根深蒂固,看是改不了。”
“女儿还是像娘亲的好。”她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孤傲。
她殷叶竹本就是这么个明艳孤高的女子。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脾性,也是完美如她这般的女子理应有的骄傲。
龚行烈朝四处瞧了瞧,问道:“怎么不见云溪?”
“她那体寒的痼疾前几日发作,我便让卿昙(殷叶竹的哑巴女弟子)陪她去‘千秋涧’苦修一段时间。”
“千秋涧”位于辛夷山麓以北的“九寒山巅”。常年幽冷潮湿,不见暖日。即便是到盛夏,亦没多少正常人能待得下去,何况还是体质本就阴寒之人。
可殷叶竹却偏让自己女儿冒险而行。并且还是在深秋将近的时节。
龚行烈似乎明白她的深意,“以寒制寒,这的确是个法子。”可他却又不禁担忧起来,“可云溪她的身子……”
“若这点苦都吃不了,那就不是我殷叶竹的女儿了。”女子不以为意地侧过身去,看向一旁的花枝,声音渐冷,“时隔多年不见,今日你竟肯主动来找我,究竟所谓何事?”
“前些日子是三丫头成亲的大喜之日,我特地让任匆私下来通知你,但你最后还是没来。”龚行烈徐徐道。
殷叶竹一脸清冷,只听她轻叹了一声,“我说过,只要你的心中还因六年前那件事对我存有分毫介虑,我殷叶竹便绝不踏出这辛夷山麓半步。即便是女儿成婚的大喜事,我亦不会破这个戒。”她的声音在风中有些沙哑。但能听得出那份决绝。
这番话后,男子的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殷叶竹突然提及六年前之事,这使他的内心深处又起了明显的波澜。毕竟当年的那件事对他而言打击太过沉重,即便时至今日他依旧无法释怀。偏偏他最想要相信的那个人却又是如此孤高冷傲的性子,始终不愿讲清个中原由。单凭直觉来判定是非对错,选择“相信”或“不相信”,实在太难。
此时龚行烈眼眸中的情感像是渊谷之水,翻滚剧烈,却异常幽深。他望着面前这位曾与自己共誓要白头偕老相伴终生的女子,语气中流露出不忍:“你又何苦这般为难自己,过去的事情大可不必牵扯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