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泽华热衷于数学,精于数理逻辑,是个很实际、很实在的人,他办事总是力求完美,这体现在他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会因为一本书有所残缺而不去翻它,或者因为衣服上有不起眼的一些灰尘而坚决不穿,这当然也是他有洁癖的缘故。他的座右铭便是:做事来不得半点马虎。他额头开阔,头发稀少,然双眼炯炯有神,这种人,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严于律己,认真踏实的人。
何秋子从小就迷上了欧洲文学,特别是19世纪浪漫主义文学,他被拜伦的诗歌深深地吸引。他可以手捧《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一整天坐在凳子上幻想。在拜伦的诗歌里,他找到了自己的天空,任思维于这天空中自由翱翔。但真正吸引他的,并非那些慷慨的文字,而是拜伦不畏权贵,敢于为自由而呐喊的精神。比起杨泽华,他就显得放荡不羁了,他做事从来都是不拘小节,然他们两人却是形影不离。何秋子是个理想主义者,然而现实让他焦躁、令其痛苦,进入这个战斗气氛浓烈的集体,他也冲破了早年乌托邦的罗网。
其他人便不再一一介绍。总之,这是一群胸怀天下,理想高远的青年,他们在各自热爱的领域中,都有极高的造诣,前途不可限量。可是因为国家和民族处于特殊的时期,他们没能在学校安心学习。在学校还要装出一副什么也不懂,还随波逐流的傻样。他们胸中的烈火却因这一切燃烧得更加旺盛。任何一个民族,当其面临巨大的危机或灾祸时,只要有这样的一群青年,那么这个民族就仍然有希望。因为这样的青年,他们代表了未来的力量,这种力量,根植于最深厚的爱国主义情感之中。
吴天昊阴差阳错地走进了这样一群人中,一下子就被他们吸引了。这些年轻人,性格和兴趣截然不同,却相处得亲密无间。在他们的辩论中,针锋相对,火花四溅。他们学识之源博,思维之缜密,令天昊刮目相看,尽管他自认为在自己的学校,他有多么优秀,多么勇敢,然而他们谈论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插不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些深藏在小巷里的茶馆,是他们聚会讨论的地方。这些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茶馆,大多有着上百年的历史,它们有的经历了明清两朝,有的诞生于鸦片战争之后,见证了中国在最近几百年特别是近代以来的荣辱兴衰。在那么一个或两个茶馆里,也曾酝酿出了几多的革命与运动。老舍先生的《茶馆》也许就是在这一带产生。
在这古老的京城里,似乎每一方土,每一块石都有独特的历史,你看这些茶馆不也是这样吗?再看看那些胡同小巷,在黄昏时分,一直看到胡同的深处,就看到了中国历史的深处。茶馆和胡同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那些庄严的王府衙门了。
陆峰和茶馆老板都很熟,茶馆老板见惯了世面,深谙处世之道。像陆峰这样一群年轻气盛的大学生,恐怕从他祖辈开始,一家几代人就不知已见过了多少。一代一代地过去,时代变了,青年的激情却似乎没有改变。时代向前推进,人也或多或少地向前买了几步。于是到了他们这一代,也都能放开胆子听一些政治,甚至倾向政治了。不过自己依旧奉行那条准则:止谈风月。
这些年轻人,为掩人耳目,白天不得不装傻,低声下气地做人。到了晚上,一旦聚于茶馆,便将这些累赘统统抛开,大口呼吸自由的空气。
这一晚,天昊一如既往地呆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其他人则高谈阔论。他们谈论历史,讨论近期的行动,草拟各式方案。王子坤看着眼前的文件,陷入沉思,忽而顺手拿了一份稿子,对着谈论得热火朝天的人群,挥手说道:“大家停一下,听我一言,我们天天在此讨论,也制定了不少方案,但我们行动了吗?没有。如果一直是这样,我怀疑我们的团体还有何存在的意义。”
杜峰走进了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道:“人言子坤性情温和,历来不紧不躁,今天怎么突然急了呢?你先坐下。”他转向众人,说道:“诸位,我们现在面临的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特殊、复杂。在我们之前,也有过一些学生运动,有些成功了,有些则失败了。成功,是因为调动了群众,失败则是因为盲目。看看我们现在的情况,如果大摇大摆地走向街头,只会成为活靶子。我不会打没胜算的仗,现在是艰难的时刻,然我们的努力终会有所成效。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但相信那个时刻很快就会到来。想想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为了什么。望各位万勿焦躁。”此刻的他,目光如炬,双颊泛红,胸中烈焰熊熊,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回到座位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人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大伙继续交谈,接着他们之前的话题。
何秋子玩弄着自己的帽子,说道:“各位对近几年发生的事都有深切体会,我们都吃过不少苦头。就我个人而言,吃苦倒也无所谓,但是别让我憋屈。”
李鑫磊接过他的话题:“是啊,我们的对手太过强大,都说真理从枪杆子里面出来,但我们这群文弱书生别说枪杆子了,就是棍棒都没几根。”
天昊听了半天都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更不知道他们的对手是谁。他突然问道:“冒昧地问一句,你们所指的‘对手’是谁呀?”
李鑫磊这才注意到吴天昊,他问道:“这是谁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
陆峰笑道:“鑫磊不要见外,这是我刚认识的一位朋友。”
李鑫磊看上去有点不太高兴:“刚认识你就把人带到这里来?你就不怕是红一帮的人?”
天昊听出了李鑫磊话语中的火药味,不过他并不胆怯,说道:“这里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不屑于待下去呢。依我看,你们原来是搞帮派斗争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李鑫磊几乎咆哮起来:“你……你……”他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陆峰走到李鑫磊身边,庄重地说道:“你看他像是红一帮的人吗?鑫磊,你了解我,你应该知道我是不会看错人的。”
李鑫磊气有所消,他站起身来,说道:“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一定要教这小子做一回人,总之,我对他可不报什么幻想。”说完转身离去。
比起李鑫磊,何秋子就要柔和很多,他问道:“小兄弟能否跟我们讲讲你的来历。”
天昊不知该从何说起,说自己的身世吧,太过可怜,往事不堪回首,他说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不是坏人就行,我的心眼可没你们这些人多。”
听他这话,一群人会心地笑了。
大伙儿纷纷散去,只留下陆峰和天昊,天昊很敏感,李鑫磊的话语,对他来说是当头一棒,一盆冬日里的冷水,浇灭了他心中好不容易才燃烧起来的激情。他紧握住陆峰的大手,流下了眼泪,在这泪水里,委曲多于懊悔,陆峰轻拍他的肩膀。天昊细细品尝心中的苦恼,而陆锋则把目光转向浩瀚的星空。
天昊带着询问的语气对陆峰说:“是不是从今以后,他们就不会像过去那样把我当自己人看待了?”
陆峰听到这个幼稚的问题,很想取笑一下他,但看着天昊可怜巴巴的样子,欲言又止。他只说了一句:“天昊,人总是得往前看的。”说完就走了,留天昊一人慢慢琢磨。“头脑风暴”恰能形容天昊此时的所思所想。因为从今天起,他觉得自己要改头换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