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尽量放低声音,天昊在不远处焦急地看着他们,他没法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不过看到王大伯惊慌的神色和苍白的脸,他能猜到母亲一定病得不轻,他不敢多想。
医生走后,王大伯一言不发地坐在石凳上,天昊走过来问道:“大伯,医生是不是说起我娘了,她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孩子,不要瞎猜测。”王大伯的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他只是告诉我,你妈妈需要静养,你爸爸则去了你们一个远房亲戚家,不知何时回来,让我们照顾好你妈妈。”
“这些话他干嘛非得把您叫到一边说呢?”
“这个嘛……对了,天昊,今天我们都还没吃饭呢,你肚子一定饿了!大伯给你点钱,你到食堂买几个包子来,好吗?我在这里等你。”
天昊是个听话的孩子,他并没有打破炒锅问到底,而是去买包子了。
经得医生的许可,天昊进入病房,陪在妈妈身边。他握住妈妈的手,在天昊的记忆中,这双手曾撑起母子二人的生活,这是是一双有力的、勤劳的手。而今,这双手却如同老人的手那般指节突兀,没有一丝温暖。天昊曾听人说过,人如果死了,身体就会变冷。天昊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连忙叫唤医生。医生告诉他,病人的体温一直偏低,暂时不会有危险。
尽管医生和王大伯不停地安慰小天昊,但是在天昊的心中,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正一阵阵袭来。他似乎能觉察到,妈妈正一步步地远离自己。他不敢想象死亡,不敢想象没有妈妈的生活会是怎么样,这种问题对于这样一个男孩而言未免太过严峻。
整整一天过去,爸爸依旧没有回来。黄昏时分,李慧茹醒来。她双眼暗黄,眼皮下垂,脸色在晚霞的映照下,呈现古铜色,嘴唇如干裂的泥土。
她看到了天昊,挣扎着想要起床,在三个人的搀扶下,她终于吃力地坐了起来。她让天昊坐在身边,发现天昊眼角的泪痕,她尽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轻轻拭去天昊眼中新涌出的泪水,抚摸着他的两颊。
“天昊,你怎么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
“妈妈……”天昊心头一颤,不能自已地哭了起来,他没法说话,只要一开口,他就会流泪。
“你爸爸呢,他怎么不在这里?”
王大伯在一旁答道:“他在医生那儿,过会儿就来。”
“王大哥,你也来了!谢谢你的关心!请替我告诉振宏,医药费昂贵,就不要再为我折腾了!”
“你这哪里的话,你现在生病,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医药费的事,我会和振宏一起想办法,你的责任就是安心养病。”
李慧茹轻轻点了点头。
夜晚,她的病情再次发作,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全身抽搐,王大伯把天昊揽入怀里,不让他看到妈妈痛苦的样子。医生为她打了大剂量的止痛药,半夜,她才渐渐安静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吴天昊终于赶回来了,他形容憔悴,早已疲倦万分。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岳母,她先到珠宝城卖了那一对杯子,但销售价格却远低于杯子实际的价值。
李慧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挣扎着要起来,医生立马把她按在了床上,劝她不要乱动。可是她发了狂似的,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了医生,硬是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坐了起来。
她嚎啕大哭:“您不是没有我这个女儿吗,为什么要来?”
老夫人低下头:“小茹,你听话先躺下,有话慢慢说好吗?”
“不!我现在不说完,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到了现在,您终于肯来看我这个将死之人了?”
旁边的人都在无声地落泪。老夫人终于忍不住扑在床边哭了起来,女儿的话如针一般刺入她的心中。她的良心受到了谴责,这么多年来,由于老爷的阻挠,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女儿,只是从老爷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女儿过得并不好。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女儿竟会过得如此不堪,女儿承受的委屈是她们这个阶级的富家小姐无论如何不敢想象的。她追悔莫及,在女儿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她选择了妥协,选择了逆来顺受的命运——也许,这是她这类女人所无法逃避的宿命。
天昊看到失声痛哭的母亲,内心受到剧烈冲击,一种无比悲凉的情感涌入心间。此刻,母亲就靠在他的身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他甚至希望现在患病的是自己,只要母亲不再这么疼痛,只要母亲安好,或者,就让自己分担母亲的一点痛苦也好。
也许多年以后天昊回过头想想痛不欲生的母亲,他便会明白:母亲之所以哭得如此悲伤,与其是对自己所受委屈的发泄,不如说是对人世的不舍与对死亡的恐惧。她年纪轻轻,就要告别人世,谁能甘心?无论是谁,在母亲的身边,我们像孩子一样,可以哭,可以闹;但为人父母时,我们却要学会压制心中的情感。
此时最心痛的人莫过于吴振宏,他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妻子,欠妻子最多的人是他。“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这几天下来,他的泪水已快流尽。没有人知道,曾多少次,他一个人在深夜躲在某个角落里默默流泪。
王大伯和医生皆掩面而泣,都不愿意看到那最后一幕的降临。
几天后,李慧茹又昏倒了,医生支走了所有人,留下了两名护士。
病房外,大家焦虑不安。老太太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求菩萨保佑的话语。大家似乎都能感觉到死神正一步步到来,但是没人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医生出来了,大家立马围了上去,医生一句话没说,轻轻摇了摇头。
老太太拉着医生的手,哭着哀求道:“大夫啊,你一定要救我女儿啊,不论多少钱,我都会想办法,只求你治好她。”
医生握住老太太的手,说道:“你们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病人还有话要对你们说,你们进去吧,希望你们能让她安然离开。”
老夫人松开了手,第一个走进病房。李慧茹已经安静下来,她轻轻地喘息道:“妈妈,女儿不孝,这么多年来,没能留在您和爸身边伺候您二老,希望您能原谅我。我就要走了,我知道爸爸的为人,相信他也一定会原谅我罢。我希望你们也能原谅振宏,您看,您的外孙都长这么大了……我和爸爸太像了,我们都太固执,太过任性。我希望您二老都能健康长寿,不要为了我而影响了身体,我没尽的孝,只能由化成和振宏完成了。”
老夫人强忍泪水,不住地点头,她的心在滴血——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对于一个老人而言,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
李慧茹唤来吴振宏父子,她左手握着儿子的手,右手握着丈夫的手。她说:“振宏,很遗憾不能陪你一起走下去了,我们曾发誓白头偕老,对不起,我失信了。”
她哭道:“我们这几年都过得不容易,但是我们却不曾离弃,这对于我来说就够了,我不指望你能为我创造优越的环境,我只希望我们能相爱如初,我们也确实做到了,谢谢你,往后,天昊就交给你了,把他抚养成人,做个真正的男人,我也希望你能为她再找一个妈妈,他还这么小,太需要母爱了。”
天昊哭了,他说道:“我不让您走,我只有您一个妈妈,不要扔下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听话……我不要别人做妈妈……”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泪水已经哽咽了他的喉头。
吴振宏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此刻他已说不出话来,他不想让妻子在最后的时日里看到他哭泣。他说道:“我曾在感情上辜负过你,之后,又在生活上亏待了你,直到今天,我都未能补偿。我愧对于你,愧对于所有人。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按你说的,把天昊抚养成人。但是,我不会再另娶她人。”
“不要这样说,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孩子着……着想……”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最后一次微笑地看了看自己挚爱的这些人,她又昏了过去。此后,当她醒来,便再也认不得身边的人了。她的身体行将就木,精神已离开了躯体。她临终时的面容是非常骇人的,早已瘦成了皮包骨,眼眶变大,眼球凸出,皮肤变得黝黑。她在一个雨夜走了,没有狂风骤雨,没有电闪雷鸣。只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了大地,将街边灰尘满面的绿叶洗濯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