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棠还有点不愿意睁眼,一直磨蹭到太阳照到脸上才慢吞吞起床穿衣服梳洗。昨天晚上那只渡鸦似乎只是一场梦,那颗来自环山脚下的晶石似乎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幻影,但棠知道她确确实实看见了。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人们以为只不过是人生中的偶然一瞥,而实际上却在无形之中镌刻进了以后的所有记忆。 早晨出门的时候,小镇上乱哄哄的。棠略微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德罗伊利斯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镇子,一些居民一大早就在街上摆上募捐的牌子,希望自己为那些受难的人尽一些绵薄之力。 棠啃着一块烙饼,安稳坐在马上,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她肩上的瑞特也拿着一小块烙饼小口小口地咬着,而迦尔逊牵着自己的马走在旁边,脚步一轻一重,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 棠空出嘴来问他:“你怎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明明昨天睡得比我早今天起得比我晚。” 迦尔逊蔫巴巴地回答:“一大早瑞特就爬起来折腾我,没睡好。” 棠正好吃完了饼,顺手摸了摸瑞特的毛,好奇地看他:“怎么了?” 迦尔逊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说道:“它大清早在屋子里乱窜,打翻了一只碗,我收拾完了又去老板那里解释,好不容易解决了回屋想补个觉,瑞特又上蹿下跳的,根本安静不下来。” “瑞特,是这样吗?”棠侧了侧头,耳边的碎发倾泻下来,拂过瑞特的脑门,瑞特用小爪子胡乱拨了拨,将那一缕头发拨开,才弱弱地“吱”了一声,大概是表示愧疚。 棠捏了一下它头上的那撮毛,说:“精力太盛?发情期?吃饱了?” 瑞特怏怏不乐:“吱吱。” 迦尔逊回头,露出自己好像被人揍了一顿的两只熊猫眼,怨念十足地说:“也许是饿的吧,听说松鼠吃的很多。不过瑞特也真是讲究,松果榛子都不吃,只吃饼也不会吃坏肚子。” “贵族松鼠。”棠懒洋洋地回答。 两个人边说边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呼喊棠的名字,棠拉了拉缰绳让马停下,回头看去,远远看到一个衣着醒目的人往这边跑来。清晨的光顺着房屋的间隙落下来,让他那身审美极其惨不忍睹的衣服更加吸人眼球。迦尔逊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并以棠来不及阻止的速度振臂招手示意。那人看到后跑得愈发兴奋,提着大包小包赶过来。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成上指状立着,看上去乱七八糟的。他脸上的表情有几分张扬的兴奋,正欢快地冲他们跑来。 迦尔逊惊喜地说:“那不是雷忒恩先生吗?” 棠默默拉过缰绳,一巴掌拍到了自己的脑门上:她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倒退回五秒钟之前,这样她就可以在迦尔逊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牵着马跑了。 雷忒恩三步并两步跑到他们两人的面前,他的脸因为奔跑而显得红润活泼,一双眼睛越发明亮,他一巴掌拍到迦尔逊的肩上,笑声爽朗:“哈哈哈,我跟你们一起走,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迦尔逊:“啊?啊!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棠小姐肯定也很高兴……” 棠:“……” 迦尔逊没懂这其中的沉默和棠那副宛如吃了苍蝇的表情,但他觉得雷忒恩的加入确实是个不错的事情,至少路上多一个人,也多一个照应——显然他没考虑到还多一份开销。 雷忒恩挠了挠头发,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齿:“正好我也有事去布达希,顺道和你们一起,你们不介意吧?” 棠看着自己手里的缰绳,转来转去,直到那根绳子被她磨得开始发热,她才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没钱养你。” 雷忒恩:“哈哈哈你说什么呐,我也是问狄拉克借了点路费的,哪能花你们的钱!” 棠:“哦?” 不知道为什么,迦尔逊觉得这一个单音节的字似乎蕴含了一种听天由命的绝望。 一直到了后面的旅程中,迦尔逊才明白当初棠为什么会有那种情绪。雷忒恩这个人有个小毛病——永远存不住钱,否则他也不会欠下一大笔债务了。等他们到了博特港的时候,雷忒恩已经把从狄拉克那里借的钱全部花光了,他的开销点永远是那么奇怪,花在衣食住行上倒也无所谓,可是他每经过一个村镇就要采购些没半点实用性的东西,什么陶泥制的玩偶,半新不旧的八音盒之类的,说是为了收集当地的特色。 这就导致他的行囊越来越鼓,钱袋却越来越瘪,以至于还没到目的地他已经没钱了,只能厚颜无耻地把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当屁放了,靠着棠和迦尔逊接济勉强度日,当然他本人对此并无愧疚之心甚至还洋洋自得。 博特港是凡弥伦西部的一个小港口,自然不如第一海港伊丽莎白港那么繁华昌盛,但也别有风味。他们到达的时候是傍晚,夕阳西下,天空铺满了绛紫色的云,如大片大片的花朵绽放在晴朗的澄澈天幕,绵延至天空的尽头。而大海又是泛着墨绿色光芒的玛瑙,在绚烂璀璨的晚霞下显得异常平静。海湾处停着很多船,一列列排在港口,远看如起起伏伏的山峦,笔直地从海浪之下耸立上来,帆布随着晚风微微摇曳,搅碎了落日的余晖。 而高低错落的房屋在街道两边路灯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流光般的斑斓色彩,整个城镇被晶莹剔透的光芒覆盖着,如同玻璃堆砌而成。 坐在长椅上,拿着一把老旧乐器正在自弹自唱的吟游诗人不会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来往匆匆的行人身上,他穿着不怎么洁净的袍子,胡子拉碴,已经被岁月和海风磨朽了青春,但是目光依旧明亮。他姿态随意而悠闲地哼唱自己的歌谣,歌声从他的嘴中滑出,在人们的脚下穿梭,又轻轻摇摇地飘到天上,向着更远的海面飞去。 忽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他的上方响起:“你好。” 他抬起头,微微眯起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女,褐色的斗篷下清晰可见的黑色长发和少见的样貌昭示着她的身份——一个东方人。虽然西方大陆的东方人很少,但是身处港口的他还是见过一些的,所以并不会觉得惊奇。 吟游诗人轻轻点了点头,以示问好,却并不停下歌唱。 少女就在旁边安静地站着,直到他这一首歌唱完,他才对她展开笑颜:“你好,从东方来的姑娘。” 棠指着他旁边的位置,说道:“我能坐下吗?” “当然可以。”他笑着回答。 棠便坐了下来,她的神情很平静,却又带着一点探究的意味:“请问,你刚才在唱什么呢?” 吟游诗人都很愿意和别人分享他们的歌谣,他当然也不例外:“一部史诗,亲爱的,如果你在西方大陆的时间够久,你一定也会知道。” “我知道的,鹿歇维特冰原上的碑铭对吗?” 他点点头道:“是的。” “那你一定知道了德罗伊利斯的事情吧。”棠看着他的眼睛。 “当然了,小姐。那真是个不幸的消息,”他的语气略有些低沉了,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几分,“如果不是德罗伊利斯的灾难,我是不想再唱这首歌的,很多人都在说魔族要回来了。” 这两天的旅程中,棠也听过了一些传言,德罗伊利斯的消息仿佛一颗炸/弹,彻底击碎了西方大陆的宁静祥和。 “是这样的,我想知道整个碑铭的内容,你记得全篇吗?” 吟游诗人摸了摸自己蓬松的乱发,试着拨了拨乐器的琴弦,抬头说:“这是我的饭碗,小姑娘,我可以倒着背下来,如果你想听的话,不如找个有酒的地方,我会很乐意为你演奏。” 于是棠带着他来到了自己住处旁的一家小本经营的酒馆。烟雾缭绕的小酒馆里四处洋溢着嘈杂的欢声笑语,棠将一杯闪耀着红玛瑙般光泽的伊芙丽酒递给这位吟游诗人,说道:“我叫棠,你好。” “慷慨的东方人,”他望着那杯酒赞叹着,“布鲁斯特,认识你是我的荣幸。”说完,他端起面前的玻璃酒杯一仰而尽,红色的酒沾到了他的胡子上,让棠想起了老莱恩。 她的目光有些飘忽不定,停顿片刻才说:“我曾经读到过这篇碑铭的片段,但是很想知道它的全部。” 布鲁斯特含混地说:“哦,我懂,我懂,这首歌谣确实有吸引人心的魔力。” 棠掏出本子和笔:“麻烦你了。” 布鲁斯特一手拿着酒杯晃了晃,有些醉醺醺的模样,他眯起眼,饱经风霜的脸也泛红了,一副飘飘然的神情。然后他张开口,轻扬又沧桑的歌声从他口中飘出,似乎是从远古而来的曲调,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震慑力,仿佛一只从云端上伸下来的手摄住了人的灵魂,令人无法逃脱,只能任由自己被禁锢在歌谣里。 这首歌很长。棠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握着笔跟随他的歌声记下内容,直到写了满满三张纸,布鲁斯特才停了下来。 “结束了?”棠抬起头问。 布鲁斯特捏了一下眉心,好像有点疲惫:“还差一段,但是我没有办法再继续了。” “没关系,慢慢想,我不着急。”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这首歌到这里已经没有办法再唱下去了。” 棠诧异地抬起头,看着自己写下的最后一句话——“魔鬼的烛光照亮凡人的罪恶之心”——显然还没有完结。 布鲁斯特耸了耸肩,无可奈何道:“流传的歌谣在这里就结束了,据说剩下的部分已经被风雪抹去了,我也只知道这些。” 棠手中的笔停在纸张上,笔尖立在那里,留下了一个黑色的墨点,渗透了这张纸。她看着最后一句,点点头:“好吧,谢谢你。” “不客气,不客气,这是我的荣幸。唔,能麻烦你再加一杯酒吗?” 棠插在口袋里手摸索了一下剩下的钱币,起身去柜台又添了一杯酒,放到他的面前:“那我先走了,真的很感谢你。” 布鲁斯特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客气。 棠收好纸笔,向他道别后走向门口。她的手刚刚触碰到生锈的门把手时,耳边忽然传来了叮叮当当的风铃声,下一秒她面前的门就被猝然拉开,清新的空气夹杂着冬夜的寒冷就这样灌了进来,棠来不及躲闪,正巧对上门后的人。 那人披着黑色的斗篷,看不清面庞,但仅从轮廓上也可以看出是一个体格修长的男人,只是他的打扮有些奇怪,棠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那人显然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棠,视线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秒。 蓦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如海啸般向棠席卷而来,这股压迫感来得突兀且异常强烈,她略有些诧异地望了过去,那人却已经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径直走进了酒馆,棠似乎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几分烦躁。 ……我还给他看生气了?棠莫名其妙地想着,推开门走进了寒夜。 布鲁斯特一直坐在那里,面前的酒却分毫未动,他的目光平视前方,瞳孔仿佛要凝滞了,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直到他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才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而他还未转头,刚进门的那人就已经坐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面容隐匿在斗篷之下,面对老朋友,之前被刻意压制的乖戾再也不受控制地迸发而出,他掀开斗篷,酒馆内昏暗的光线仿佛在这一瞬间尽收入了他的眼眸中,吟游诗人看着他扬起久违的嚣张笑容,声音低沉,他说:“布鲁斯特,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