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旅店的房间里,一盏昏黄的油灯映照四壁,投下模糊的人影。棠靠在枕头上翻着从狄拉克那边拿回来的手札,油灯的光芒落到书页上,墨蓝色的钢笔字好像要从纸张上飞起来似的,变成一个又一个字母在她的眼前来回打转。 这本手札的内容太过庞杂,几乎涵盖了东西方所有的传说,难以想象作者写下这样一本书到底走过了多少土地,耗费了多少时光。 棠随手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忽然手下一顿。手札最后一张纸上写的是一首诗,其实也不能算是正规的诗歌,因为它看上去像是作者自述的一些话语,只是多了一点格式。这首诗的笔迹比之前面记录的内容略有些潦草,也许是执笔者那时心潮澎湃。 “……我走过凡间的每一个角落,见过夜月下人鱼的歌唱,见过森林中精灵的舞蹈,见过冰川里被封存的遗迹,见过世人所向往的一切奇丽之景,皆不及你站在高楼上对我露出的微笑……我再也看不到你圣洁如神明的双眼,再也无法回到一切开始的那个小镇,但我甘愿行走在黑暗之中,只为追寻你的足迹——无论命运将我带向何方,无论岁月将你变成何种模样……”棠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于无声。她“啪”得一下合上书,看着手臂上被这首洋溢着“我爱你爱到无法自拔”的诗歌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文化人热情起来真是要多肉麻有多肉麻。 棠放下手札,闭上眼揉着自己的眉心,不明白这样一首感情炽热的情诗为何会出现在这本手札里,而这首诗歌的主人公又是谁。 但纠结这些显然毫无意义,她索性不再深思,随手敲了敲她旁边的墙。墙壁发出空洞的回音,听上去单薄而通透。很快,那边传来迦尔逊略有些模糊的声音:“棠小姐,有什么事吗?” 小旅店就是有这样的弊端,条件简陋,两个相邻房间的人敲敲墙就可以进行无障碍的沟通交流。 棠问:“我们还有多久可以到布达希?” 迦尔逊回答:“我不太清楚,根据地图来看的话,需要走好些天呢。不过我们还有别的路选择。” “从这里到博特港,然后坐船绕到布达希,听上去还算不错。”她呼出一口气。 “对,”迦尔逊说,他那边传来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大概是在整理被子,然后棠听到瑞特吱吱乱叫,迦尔逊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瑞特,我不是故意的,刚才被子把它掀下去了,我再去给你找找。”因为瑞特有点过于活跃,打扰棠看手札,她索性把它扔给迦尔逊看管。 棠疑惑地问:“怎么了?瑞特出什么事了吗?” 迦尔逊好像在翻什么东西,他的床和她只有一墙之隔,所以声音就更加清晰,他说:“刚才铺被子的时候不小心把它的饼弄到地上去了,我再拿出点来给它。” “迦尔逊,”棠叫了他一声,“你们为什么要去骷髅山谷呢?” 那边安静了,没有人的回应。沉默不会因为墙壁的间隔而不再蔓延,棠只好再次展开手札准备打发时间,就听到那边传来迦尔逊有些干涩的声音:“骷髅山谷的亡灵军团……几个月前发生了异动,我们奉命去平息的。” 棠愣了一下,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因为骷髅山谷虽然存在了百年,但是自从它被设下结界以来,从来没有过什么变故。她很奇怪:“发生了异动?” “嗯……”迦尔逊的声音很小,必须要把耳朵贴到墙上才能听到,他的嗓子有些低哑,大概是他情绪低落所致,“结界被破坏,亡灵军团……解放了。” “……什么?” 棠忽然觉得自己很难发出声音,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页面上的字在她眼前飞舞,令人晕眩。 “骷髅山谷的结界被一种外力破坏,无法复原,那些游荡在山谷里的亡灵军团……不知所踪。”他再一次述说了一遍,每一个单词都发得很用力,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讲述这件事的自己相信他所经历的一切。 良久,棠才反应过来,她抚摸着手下一页泛黄的粗糙的纸张,涩声说:“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呢。 毫无预兆的,无法预料的事情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发生。就像是德罗伊利斯的火鸟,亡灵军团的消息来得更加突兀,人们已经习惯了拿这样子的传说去吓唬小孩子,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只记录在书本和口头传说中的故事会真实的发生。 迦尔逊艰难地说:“对不起,我们也并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是如果亡灵军团被解放了,怎么没有任何消息呢?” “事实上,”迦尔逊顿了一下,“当我们赶到的时候,骷髅山谷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我们沿途去寻找亡灵军团的踪迹,也怕他们会侵扰平民,但是我们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整个军团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就像——”他的话语突然哽住,接不下去。 棠知道他要说什么,就像黎光骑队一样,凭空消失了。 “所以你去找雷忒恩,也是想找到黎光骑队的位置吗?” 迦尔逊沉默片刻,说:“是的,我希望能有所获。” “你找到线索了?” 气氛再一次陷入了沉寂。棠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她纠结了一下这个问题提出的是否恰当,会不会有一些突然,迦尔逊却已经开口回答了:“是的,我……是的,找到了一些痕迹,雷忒恩先生占卜得到的结果是他们最后的踪迹在安妮塔海湾。” “那是从海上回霍西塞的港口,他们会不会已经回去了?”但是下一秒她就自我否决了这个答案,如果真的是顺水路回去,驿站也会存有书信,不会像现在这样无迹可寻,而且那么显眼的一支军队出现在安妮塔港,怎么可能会没人看到呢。 迦尔逊低头苦笑了一下,显然是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对不起,迦尔逊,”她有些歉疚地说,“我们一起去布达希,我相信国王会给予你帮助的。” “谢谢。”迦尔逊长舒出一口气,听他的声音似乎也放松了些。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棠将手札放在枕头边,吹灭了桌子上的油灯,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掀开被子躺到床上,听到那边迦尔逊说了声晚安。 现在是冬天,旅馆的条件又不好,床铺又冷又硬,躺在上面并不舒适。棠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单薄的墙板那边传来迦尔逊中气十足的鼾声,她心里想这个人看起来俊秀斯文,打起呼来果然还是个正经军人。 她索性翻身起来,想要再看一看辛德森的手札。忽然,她听到窗边传来什么声音,便点起油灯提着走了过去,打开了封闭的窗户。 出乎意料的,窗沿上站着一只渡鸦。黑黢黢得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孤零零地站在她面前,两只玻璃珠般的琥珀色眼睛盯着她,看上去十分机敏警觉。棠不是没有见过渡鸦,只是觉得这一只和她平常所见不太一样,似乎要更加灵敏,身型也更加瘦长。 一只无意冒犯的小动物罢了。她想着,挥挥手打算把它赶走。油灯的光落到了它的身上,棠的眼前忽然被什么晃了一下,她微微眯起眼,心中却猛然升起一种不好的念头。她的目光扫过这只渡鸦,却蓦地停住了,这只渡鸦浑身漆黑,但是它的头顶却好像有一个红色的光点。 棠诧异地提着灯想看清那个光点是什么,昏暗的光芒笼罩着渡鸦的身体,它歪着头,一点也不害怕棠的接近,甚至对于她的这些举动根本不在意。 它的头顶上方,一块红色的晶石嵌进了脑袋里,仿佛已经是身体的一部分,又像是从血肉里长出来似的,同它头顶的皮肤密不可分。 那是一块尾指指甲大小的红色晶石,与她脖子上挂的一模一样。 棠的表情瞬间僵住,而这只渡鸦看到她的脸色,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带着一丝诡异的欣喜,嘎嘎叫了起来。它的眼神太复杂了,棠觉得那不会是动物的眼神,一只鸟为什么会有那么可怕的,甚至比人类还要深邃的眼神? “你是……什么东西?” 渡鸦用自己的尖喙挠了挠羽毛,仰着脖子叫了一声,这一声短促的鸣叫如暗夜里的惊雷,棠觉得这声鸣叫几乎贯穿了她的耳膜,锐利的尖啸仿佛实体的尖刺从四面八方扎进她的脑子。 明明只是声音,却仍让棠觉得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被切断分解,突如其来的剧痛令她身形摇摇欲坠。 隔壁的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露出迦尔逊疲惫的面容,他头上还顶着一只同样迷迷糊糊睡眼惺忪的松鼠,迦尔逊揉着眼睛问:“棠小姐?” 脑子里的唳叫在一瞬间消失了,棠还保持着一只手举着油灯,一只手捂着脑袋的动作,身体内的痛苦也顷刻间烟消云散,她的神色有几分茫然,沉默半晌才说:“这里有一只——”然而话未说完,她转头去看,原先渡鸦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了。 迦尔逊显然也看到了一团空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什么?” “刚刚……有一只渡鸦,它头上嵌着……”脱口而出的话戛然而止。 迦尔逊没在意她的后半句,奇怪地问:“刚才那个叫声是渡鸦吗?好像不太像啊。” “是啊……”棠喃喃道,终于还是想不出任何解释,她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觉得不太清醒,“不好意思,我可能有点太累了,打扰你休息了。” “没关系啊,没事就好。”迦尔逊双手搭在窗框上说。他头顶的瑞特早就睡翻过去,四脚朝天露出雪白的小肚皮。 棠迷糊道:“对不起,你早点休息,晚安。” 迦尔逊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道了晚安合上了窗户。棠也关上窗,再次熄灭了油灯,躺回床上。 这次她入睡得很快,虽然躺在床上的时候心中有些疑惑,但却迅速地被拽入意识之海,梦境漆黑,没有外物相扰,她便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完完全全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