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乾殿,西斋。
谢珩来时,只有江欢孤身一人背对着他,负手立于玉陛之上。谢珩心里狠狠恍惚了一下,仿佛看见前世,跪在玉陛之下的孤勇少女,以一己之身,挑起天下士族……
那时,谢珩刚刚步入朝堂,站在官员中,也是这般看着她挺直的背脊。看着她坚毅决绝地讨要公道。他当时就好奇地想,世家女子素来温良恭俭让,天下竟还有如她这般的女郎。
谁知,他还是头脑简单,认知浅薄了,这个女人重生以后,仇视士族,挟势弄权,草菅人命,垂帘听政还不足,她如今又要当皇帝……
谢珩目色一沉,再次看向大殿上的女子。她身上穿着华贵庄重的冕服,头上戴着象征至尊之位的冕冠。玄衣朱裳上,还绘有象征女主临朝的龙章凤姿纹。蔽膝、佩绶、赤舄一应俱全,俨然是帝王扮相。先帝尸骨未寒,她却连合身的吉服都准备妥当了,足见其野心勃勃,早有预谋。
谢珩在殿中站定,心神皆敛,遥遥向那人垂首行礼。
“皇帝陛下圣躬金安。”
江欢有些意外,还以为他甫一开口,定要如前世那般骂她“乱臣贼子”,毕竟她这一世是真的谋取了江山。
江欢缓缓转身,看向穿着当朝一品官服的谢珩。他如今已是太尉大人了,位列三公之首。虽已年近半百,却依旧撑得起一身鲜红亮丽的绛纱袍。剑眉星目,朗月清风。果然,谢家的芝兰玉树,就算垂垂老矣,依旧风骨峭峻,仪态万千。
“朕安。谢太尉不在太极殿中等候登基祭天大典,来此所为何事?”江欢自是不信谢珩真有宝贝要献给她,如今除了被他私藏的传国玉玺,她已坐拥天下,他还有什么可献的。
谢珩将手中锦盒双手奉上,“臣有一宝,上可定乾坤,诛妖邪,下可正朝纲,斩昏佞,特来献给陛下,”锦盒三尺见长,四四方方,却只有半掌宽。
这显然不是传国玉玺。江欢顿时兴致缺缺,他果然是来找晦气的。江欢摇头失笑,她到底在期待什么,他们针锋相对了大半辈子,相看两厌,谢珩又一贯清高,怎会轻易向她屈服。
但那又如何。都城内外已被她的兵马团团围住,四大世家是她的阶下囚,江、荆两州军事重镇也成了她的大本营。谢珩就算是齐天大圣转世,也翻不出她的五指山去。
江欢两袖一振,不屑地勾起唇角,她扬起下巴,用睥睨天下的语气说:“谢珩!你不会以为偷了玉玺,朕就拿你没办法了吧?此生,朕已练出足以抵抗所有世家部曲的中军,五城兵马,亦在我手。”
江欢拾步迈下台阶,神情高傲而自大,甚至有些悲悯地看着在她眼中卑微如蝼蚁一般的谢珩,“别再挣扎了,下跪求饶吧,朕或可留你半条性命。否则,谢氏满门就要为了你的愚蠢而陪葬了。”
谢珩冷冷注视着江欢的一举一动。他们针锋相对了三十年,比对方自己都了解对方。隔着十二旒,他也一样能看清她眼底的轻蔑。她是那样自负,料定他不能将她怎么样。
其实撇开他们水火不容的政治立场,谢珩不得不承认,江欢确实是个合格的帝王,她纵横谋划,文治武功,英明神武……
然而物极必反,水满则溢。她同样也屠戮士族,罗织冤狱,或许连江欢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已经被仇恨和野心蒙蔽双眼,变成了她前世最讨厌的人。
谢珩自幼苦读圣贤之道,立志匡扶天下,他心怀苍生,即便拼去性命不要,也必须要除掉这个暴君。
男人沉声道:“江欢,我只有三个问题,”
被他直呼其名,江欢一点也不生气,她甚至好整以暇地抱臂立在他面前,“你这个人啊,可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问吧,朕知无不言。”
谢珩笑笑,不置可否,“若你当上皇帝,可会放过四大世家的族长。从此对士庶二族,一视同仁。”
“不可能,”江欢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江、文两姓,害死她姑母,还弃尸乱葬岗,逼杀她的太子阿兄,就算是诛灭九族,都不足以泄她心头之恨。
谢珩点头,他早知如此,他接着问:“那你可会停止推行新政,与民生息。”
江欢嗤笑,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谢珩,罔你学富五车,没想到竟也如此迂腐。朕废去九品中正制度,选拔寒庶子弟,这有什么不好。就因为动摇了士族利益,你就要与朝中顽固不化的老不休一起,千方百计反对朕吗?”
江欢反向质问,没有回答,但谢珩已经知道答案了。他直接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可会不再大兴廷狱,为曾经罗织罪名害死的人平反。”
“自是不会,”江欢都无奈了,天下哪有皇帝向臣民低头认错的道理。三个问题,专挑江欢的逆鳞问,她不由叹息,也就是谢珩,若换了旁人,哪里容得下他如此放肆。
江欢伸手按在谢珩肩上,语重心长地劝他:“朕满足了你的要求,那你现在该将传国玉玺交出来了吧。谢珩,你也是老臣了,朕知道你心怀苍生,与那些好吃懒做的士族不同。你何不辅佐朕,与朕共创盛世!”
她素来擅长拿捏人心。虽然谢珩是她的死对头,但他确实是个有才有徳之士,若愿意臣服于她,江欢觉得自己还是十分知才善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