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空青一句话,殷青黛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打在红绫被上晕出朵朵殷红的花,怎么止也止不住。
当坚强与忍耐成为习惯,人对痛苦的感知度会慢慢降低,她不怕变本加厉的恶意,她怕得是突如其来的温情。
方府红绸未拆,方空青却病沉了,阖府上下阴云密布,殷青黛主动接下了照顾方空青的重任。
她寻死的念头并未就此中断,方空青病得越重她对他的愧疚就越深,往事与现世交错的痛苦一步一步把她推向无望的深渊,她能做得只有尽心尽力对方空青好。
殷青黛每日为方空青擦洗身体更换亵衣,晚上衣不解带得在床榻旁守着唯恐出半点状况,他喝不进去药,殷青黛垫着帕子用小勺一点一点地喂,往往一喂就是大半个时辰。
夜里她无暇去厨房烧水,又恐麻烦丫鬟,守夜时就把茶壶抱在怀里好让方空青能随时喝上温水。
苏合香曾亲眼看到殷青黛临时找不到干净帕子,伸手去接方空青吐出来的污秽之物。
她对方空青是真的很好很好。
不知是冲喜有了效果,还是新的药方起了作用,亦或归功于殷青黛的精心伺候,总之行将就木的方空青竟奇迹般得好了起来。
不去济仁堂出诊时,方空青教她识字念书,教她分拣药材,教她烹茶下棋……殷青黛忽然发现深宅高院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吃人不吐骨头,方老爷和蔼可亲,方夫人知书达理,方少爷温润平和,他们比她的所谓亲人都要好,她从来不知道日子原来是可以这样过得,会让人期待明日初升的太阳。
至年关,方空青已经可以脱离轮椅自己走路了,大年初一天还未亮,殷青黛捧着新衣跑进来伺候他梳洗,苍青色万字牡丹暗纹里衣搭配银红色曲水地三多纹罩衫,衬的他整个人气色好了不少,殷青黛无端心里十分开心:“新年好。”
方空青递给她一对掐丝双鱼戏莲银镯:“压岁钱。”
殷青黛洁白的齿咬着下唇,无措道:“不用。”
方空青抵唇轻咳,隔着衣袖牵过她的手套在她手腕上:“这是规矩。”
殷青黛紧张道:“太贵重了。”
方空青摸了摸她的发顶:“图个吉利。”
门外贴着方解石写得春联,鞭炮噼里啪啦作响,苏合香在厨房里下饺子,是方空青最喜欢吃得白菜猪肉馅,恰好也是殷青黛最喜欢的。
年夜饭有大半的菜肴是照顾殷青黛的酸甜口,八九个月的时间方解石、苏合香暗暗把她的喜好了解得一清二楚,知道她凡事都喜欢闷在心里,私下安排好所有事情让她不至于有心理负担。
譬如入冬时方解石偶然看到殷青黛指背生了冻疮,次日就调配了治疗冻疮的药膏分发给了府中每个人一小罐,美名其曰防患于未然。苏合香则派人送来十几副颜色各异的棉手套,说是压箱底不戴的,明明葱绿色手套上的海棠花是苏合香秋分前后才绣得。
那晚殷青黛感动之下多喝了几杯果酒,醉醺醺地抱着方空青的胳膊回了房,方空青问她愿不愿意成为他的夫人,殷青黛鬼使神差应了声好,迟到的圆房在寒风凛冽的雪夜格外旖旎,红烛高燃至天亮。
往后几年殷青黛笑容慢慢变多了,还被方空青纵出些小性子,撒娇耍赖不练字,清晨抱着方空青陪她睡懒觉,偷偷背着他吃过量甜食晚上又嚷牙疼。
她总希望日子可以过慢点,再慢一点,这样方空青便能陪她久一点,再久一点。
去岁方空青又病倒了,来势汹汹,一整个冬天没能起身,硬熬到年关精神稍好了些,亲自写了门庭上的所有春联,殷青黛借口烹茶离开片刻,隔着厚重的门帘她听到方空青压制不住的咳嗽声,似乎要把心肺咳出来了。
初一去白云寺拜佛时,殷青黛虔诚地跪在佛像前磕了九十九个头:“信女殷青黛愿以命换命,唯盼相公平安顺遂。”
……
闻阙睁眼时殷父、殷母瘫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司诤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用清心咒把方解石、苏合香从回溯的漩涡中拉扯了出来,司韶、司璟扶着墙壁闭目养神。
桌上灯烛跳动了两下,烛泪初凝,堪堪只过了一刻钟。
院内脚步声迭起打断众人的思绪,方解石出门简单对官差说了句什么,一行人直接把殷父、殷母拖走羁押,临走前为首的官差殷勤得与苏合香寒暄了几句,下界自有下界的规矩,修仙者可除祟安民,却不可戕害良民,衙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或许才是殷父、殷母最好的归宿。
苏合香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懂吵架,却懂打蛇打七寸的道理,苏大人还在任,武陵县官差谁不想上赶着卖苏合香的人情,殷父、殷母的生死全看苏合香的态度。
“黛黛……”方空青不知何时醒转的,步伐虚浮地走到殷青黛身旁轻轻把她揽入怀中,殷青黛枯败的双眸泛起点活气,他温柔道,“斯人已逝,入土为安才好。”
殷青黛松了手,苏合香赶忙把死婴接了过来,方空青问:“仙师,他还在吗?”
“在,困住他的不是阴阳祭,而是执念。”闻阙以千机溯回铃结印,五行篆文旋转逆行,一片晶莹剔透的碎镜片落入他的掌心,是容临用来封印魔窟的溯回镜,后因容临堕魔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