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殷父、殷母与殷青黛之间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殷母对她视若不见,殷父也不会动辄对她拳打脚踢,那是殷青黛来之不易的平静日子,她开始盘算如何在临盆之前逃离殷家。
她谋算好了所有,譬如殷父、殷母外出务农的时间长短、距离远近,譬如出村的路线哪条能避开乡邻,譬如要提前找好稳婆,譬如以后如何谋生……她千算万算,独独没有算到方家会在她计划离家得前一天上门议亲。
方府下得聘礼摆了大半个院子,聘礼上系着红绸,既体面又有排场,给殷父挣足了面子,方家急等着新娘子过门冲喜,婚期就订在三日后,殷父满面红光连连应好,把人嫁过去就能得到几十年都挣不到的银钱,谁管新郎官是方是扁是死是活。
当晚殷父把殷青黛捆在床上,殷母端着堕胎药往她嘴里灌,岂料殷青黛牙关紧咬,愣是一口没有灌进去:“黛黛,娘都是为你好,听话,把堕胎药喝了。”
殷青黛抿唇摇头,殷母抹了抹眼泪:“黛黛,你嫁入方府可就成少夫人了,丫鬟仆人伺候着,一辈子吃喝不愁,娘是没有你这样好的命。”
“娘,求你,还有一个月他就能出生了。”
殷母拉下脸:“我们等得,方少爷等得了吗?亲事八年前就订下了,哪能说退就退?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可惹不起方家,方夫人是知府千金,弄不好是要吃官司的,你这存心把我们家往绝路上逼。”
殷父等得不耐烦,推搡开殷母:“真他妈磨叽。”
他捏着殷青黛的下颌,强行掰开她的嘴,连灌了三碗堕胎药,殷青黛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在慢慢流失,她确实不该奢望过多,她这个人从头到尾霉到了骨子里,谁沾上她谁倒霉,她早该去死的。
她硬撑着想见宝宝最后一面,殷母用脏污的粗布卷成一团丢在木盆中说是死胎。
殷青黛双目紧闭,没有哭声,她没有听到哭声,明明在肚子里得时候很闹腾,为何现在就不能哭一声呢?
殷母端着木盆嫌弃地推给殷父:“李婆子那法子管用吗?真能让咱儿升官发财?”
“那还有假,说是叫阴阳什么祭,要不是需要用活胎献祭,老子才不稀罕碰这腌臜玩意。”殷父摆摆手,“你去盯着,别让她又作妖,幸亏老子提前拿银针扎了这孽种的舌头,不然哭起来肯定不得安生。”
三日后,方府的花轿把殷青黛抬进了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天响,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喜钱、喜饼大把大把地往街边抛撒,熙熙攘攘讨吉利的普通百姓,嬉笑打闹的孩童挤在正街两旁看热闹。
殷青黛昏昏沉沉醒过来,入眼是正红嫁衣上绣得百蝶穿花,堕胎后她身体本就虚弱殷母又给她下了蒙汗药,她连寻死的力气都没有,最终她还是被送进了方府的大门,生没有选择,死也没有选择,什么都由不了她。
下了花轿,一群孩子蜂拥而上,朝她投掷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喜娘笑着说此为童子闹喜寓意多子多福、早生贵子。
入正厅的路特别长,每转一个弯都能听到一串吉祥话,门窗庭柱张贴着红色对联、大红喜字,方空青病得起不来,殷青黛和公鸡拜了天地,丫鬟塞给她一截红绸牵着她继续往里面走。
廊下挑着一溜喜上梅梢图案的纱制灯笼,喜房红烛高燃,几案上陈列的喜饼皆用红色喜字覆盖着,殷青黛甫一入门,戴着红绢花的丫鬟忽然匆匆跑了出去,紧接着苏合香、方解石便赶了过来。
殷青黛听到了男子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咳得很厉害,她不敢掀盖头,大户人家规矩多,贸贸然掀开盖头不知会不会触犯规矩。
她忐忑不安得听着屋内忙忙碌碌的声音,神思开始飘忽不定,眼皮沉重地抬不起来,在无知无觉中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触目是正红色百蝶穿花床帐,她偏头望着喜服未脱的男子有片刻恍神。
方空青听到声响转身道:“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殷青黛后知后觉得察觉到她身上的嫁衣换成了就寝时的水红色亵衣,发髻上的钗环珠翠也卸了,她豁然坐起,死死攥着红绫被往角落里缩。
“嫁衣是丫鬟帮你换的。”方空青声音平和,“你产后气血两虚,身体亏空的厉害,需静养。”
殷青黛缩成小小的一团,身体微不可查地在发抖:“方少爷,对不起。”
方空青安抚道:“你我虽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方府绝无强取豪夺之意,姑娘若是不愿大可直言相告。”
殷青黛想她确实应该对方空青坦白的,无论她是否是方府为方空青买的吊命药,她都是方空青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少夫人,方空青有知晓真相的权利。
她平静得向方空青陈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说出口时她才发现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启齿,她没有错,重述成千上万遍她都没有错,错得是他们,是强’暴她的贼人,是虐待她的父母,为何无一人信她呢?
“方少爷,依照北梁律法,犯七出之条被夫家休弃者,女方需退还夫家所有聘礼。你现在就给我写封休书吧,晚了,聘礼或许就还不回来了,他们最会颠倒是非、胡搅蛮缠了。”
“你既嫁给了我,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方空青掀开砂锅舀了碗汤,“我娘煨了三四个时辰的乌鸡汤,你喝点暖暖身子。”
“你……你不嫌弃我吗?”
方空青笑着反问:“那你嫌弃我吗?”
殷青黛眨着湿漉漉的眼睛摇了摇头,方空青道:“那我为何要嫌弃你呢?这本就不是你的错,你一定过得很委屈吧?”